文无隅偷觑一眼,发现王爷胯下黑风马除配备的马鞍,居然空无一物——二人谁都没带伞。
所幸走出十余里,天还是阴的,雨迟迟落不下来。
越走越偏僻,入眼草木葱葱郁郁,荒芜人迹。
文无隅开始有些心慌,他不知那位爷所谓的踏青上哪踏。莫不是寻个阴森的山涧林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砍了他曝尸荒野。
这时一路沉默的渊澄要笑不笑地瞥了他一眼,“文公子修道几年了?”
文无隅一愣,“回王爷,约摸十年。”
“该是十岁左右开始的吧?”
文无隅迟疑想了下,点头道,“吾道行浮浅,一直未曾用心。”
“入世容易出世难,你远离喧嚣尚且心性不定,如今身在红尘,岂非更难定心,尊师的想法倒挺有意思。”
“家师常居山巅小筑,一年也下不了宫观一回,吾是众师兄弟中最无定性的一个,滥竽充数许多年,大抵不适合修道。”
渊澄瞅他一眼,意味不明,“你能将道德经倒背如流,可见没少费心。我记得其中有一句,大方无隅,你的名字便是取自于此吧。”
“王爷好记性,便是取自无隅二字。”
渊澄凝望远处,风乍起乍落,草木飘摇,
“路还长,不如文公子给讲讲何为道,单说道德经也行。”
王爷兴致昂然,且十分善解人意,他不讲点什么,真就显得混世假道一个,自降身份,他略微思索之后,坦然开口,
“道德经乃旷古之作,微言大义一语万端,论述修身治国之道,包涵广博,吾肤见谫识,不懂国政,且赘述吾之浅悟,还望王爷莫见笑。
私以为,道,虚无缥缈切实存在,道隐而无名。
道生万物,而弗有,德育万物,而弗恃。世事无绝对,祸兮福所倚,月满则亏物极则反,万物变化惟道是从。
是故吾以为道之所在,乃顺应自然,不强求不干预,利而不害,援而不争,去奢求简,存朴求真,补缺辅亏,修厚德,成海纳百川之大容。
天地之所以亘古永存,是以其不自生故能长久。尊道贵德,身虽死而神不灭,圣人也。
修道之人好清静无为,少私寡欲,唯求长生久视,天人合一。吾亦为此上下求索。”
一席话讲完,文无隅咽了咽口水,
一旁渊澄悠悠说道,
“听你这么说,道存乎万物,居微见大,以其不自私而不灭。其实大道至简,道理人人都懂。我算明白,你就是个假道士,做不成圣人,光少私寡欲这点,你就做不到。”
“王爷说的在理。尘世纷乱,大道宽广,而众人却好捷径走邪路不守常道,吾身在俗世,亦不能做到高洁无争。老子也说了,其言易知易行,天下却莫能知莫能行。”
渊澄迎风笑起,“所以你并不为自己是个出家人却恋财纵欲而感到惭愧不安。”
文无隅低头笑了笑,算是默认。
渊澄凝视着他,一时间明眸里风云变幻阴晴难测,
“天色不早了,跟紧。”
说罢他扬鞭打马,闪电般飞窜出。
文无隅又愣了愣,抬眼只见一个背影,绮罗风中狂舞。
第9章
此一方残垣断壁,杂草乱生的荒凉地,死人墓意外地齐整,错落有致。
墓碑千奇百状,像是路边随手捡的石块,往坟头潦草一扔。临近的墓碑并无刻字,稍远的亦只有寥寥几笔。
墓碑经风雨侵蚀,渍迹斑驳。漆描的碑文模糊不清,幽绿的青苔下隐约能辨认出几个字眼。
天雨欲来的阴沉,森森肃杀之气笼罩墓地。
文无隅呆站一旁,难发一言,只觉周遭压抑得气息沉重。
渊澄走到最近一桩坟前,坟头石块看起来还很新,
“这底下埋的前晌那厮,他曾试图在我的膳食中做手脚。”
“王爷仁慈。”
确实,还给要杀自己的人收尸敛葬。
渊澄低哼一声,“仁慈?我十五岁开始杀人,死在我手里的人,这片墓地远远不够埋。”
文无隅默了一会儿,问道,“王爷与他们,有血海深仇?”
渊澄嘴角一弯,放眼环视,“大部分无冤无仇。”
文无隅奇怪问道,“那为何…”
渊澄伸手勾住他的肩,把人往墓地深处带,“改朝换代,得有人当刽子手。我便是那把杀人不见血的屠刀。”
他抬起手,食指朝文无隅喉间轻轻划一道。
微凉的指尖像剑刃。
“抄家,下狱,问斩,世上想杀我的人和我杀的人,一样多。”
文无隅不偏不躲,奉上一个善意的浅笑,“原来王爷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无上天尊…”
听得后四个念字,渊澄笑出声,
“我这种人,死后必是堕入无间地狱。谈不上苦不苦衷,反倒是乐趣。”
“可知我为何买你?”
走了几步,没等文无隅回答,他接道,“因为你身上看不到杀气。”
文无隅低头扫了眼自己,忽觉耳边一热,
“或许你怀有其他目的。”
他一顿,茫然回看,
渊澄却改看地上一尊墓,抬抬下巴,“这儿。前朝御史大夫文大人,一门上下三十余口。”
一块尺长的大理石墓碑歪歪斜斜埋在土里,坟包也只有方寸之地小小一个凸起,像是随意铲了把黄土象征性地埋了一下。墓碑的两个顶角破损严重,碑上全无字迹漆痕。
渊澄走去另一边,语气玩笑十足,“姓氏百家,你姓什么不好,偏挑个文。”
文无隅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跟着说道,“娄瀛山下的确有座文姓孤坟,王爷若有怀疑,差人前去一看便知。王爷觉得文姓不好,吾改也成。”
渊澄无声一笑,将裙裾后撩,坐下草地,看着无字碑,“天底下姓文的不止一家,若真有漏,想杀我的人也不在乎多一个。”
沉默一会儿,他又道,“文大人有个幼子,小我两三岁,我好像见过一次,听说不到四岁就夭折了。”
“两家是旧交?”文无隅小心翼翼发问,王爷看起来需要有人陪他回忆。
渊澄嘴角浮现一抹讥嘲,“王府还是宰相府的时候,两家交情甚笃啊。”
文无隅哑然,王爷的脸上,半分看不出交情甚笃的表情,倒像怀着些许恨意。
渊澄没再讲话的意思,微垂眼睑,不知盯着哪里出神。
文无隅也只好陪站,瞅瞅这望望那儿,他数了下,能看见的石碑约摸有五十个,加上没埋在此地的,席地而做的这位爷担得起杀人如麻四字了。
天色越发暗沉。
文无隅忽觉脸上一凉,抬手擦了下,看看头顶,“王爷,下雨了。”
渊澄愣了一瞬,爬起身来,扫了扫衣裾,“哦,你带伞了吗?”
文无隅直想翻眼,敢情这一路王爷未曾发现他的马身上亦是空荡荡的。
“没带?”渊澄不可思议地问,似乎在他看来文无隅应该把出行物用整齐备。
文无隅摇头。
渊澄于是摆了他一眼,提步往外走,“高估你了,年纪一把居然不懂伺候人。”
文无隅接道,“吾只不过比王爷大三岁。”
“所以才尊称你一声文公子。”
文无隅默叹,“谢王爷。下次出行吾定把锅碗瓢盆一应带全。”
渊澄回头瞟一眼,喜怒难辨,“你倒是很会顶嘴。”
文无隅收声不再搭话。
可王爷腿比他长一截,跨越丛生的杂草比他轻松,没一会两人便拉开一段距离。
走出墓地后渊澄头也没回个,旋上马背低斥一声,黑风马撒开蹄子就跑。
文无隅心里一急,没留神脚下,被乱草绊了一跤,再爬起来已看不见王爷人影。
谁会知道能将道德经倒背如流的文公子竟然是个路痴。
起先他指望老马识途能跟上王爷,这马还算不负所望,驮他奔出了墓地。
到一个三岔路口,马犯了愁,垂低脖子四处嗅,小喘着吐白气。
任凭文无隅如何蹬踹马腹,胯下马驹愣是打死也不走。
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惯用的一招点路大法,他腾出一只手,指着三条岔路,口中默念杜牧的清明。
“……牧童遥指杏花村。”正好对准中间羊肠小道!文无隅嘴一咧,笑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拉紧缰绳义无反顾地奔上小路。
瞎猫碰上死耗子,真被他蒙对了。
可天气正应了诗的头句,雨不大,细细密密得飘,无声润物,亦湿润了他的头发衣裳,臂弯里飘逸的拂尘拧成一股。
前路却还很长。
文无隅索性不再拼命赶路,反正回到王府也囫囵湿透。
雨淅淅沥沥地落,穿蓑衣的百姓匆忙赶路,未带雨具的行人奔走避雨,属打马雨中行的文无隅最闲。
他眼帘半阖,微微露着笑意。
雨幕接天连地,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此人走出了一副众人皆醒我独醉的神韵。
“文卿?”
听到一声唤,文无隅扭头张望。
“这儿!”路旁一家茅屋茶馆,有个人冲他挥手。
文无隅仔细一瞧,认出那人来,是许久未见的大理寺少卿徐靖云,好玩飞龙在天的一位恩客,没想到会在野外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