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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裘 (千世千景)


“好曲子。”
玉山闻言,收回那象牙拨子,低眉笑道:
“方才听雨时,听出些门道,便作了首新曲子。原本还指望你帮我录了,谁曾想竟是个绣花枕头。”
“哎哎哎,好好的又要来损我了……”
那琵琶伎“哧”的一笑,又说:
“你方才还说,你活着一日,便要与我消遣一日,如何眼下倒不依了?”
那王大公子被他说得无奈无法,只好岔开话题,
“还不知这曲子,是个甚么名字?”
玉山道:“风雨声。”
王进沉吟片刻,觉得很好,便取来雪浪银笺,搦笔将那三字细细写了。又让那琵琶伎教着,将谱子一一录好。二人说说笑笑,直到日暮。
不曾想,这雨竟下得没完没了。到了十月二十七日,余妃丧期既满之时,仍未停歇。而随着那雨,天气也大冷下来,甚至有几日,王进狐疑那雨中是夹着冰碴的。
却说二十七日上午,李全打着油伞往琳琅阁走了一趟。
那王大公子正穿着件暗红绣海水纹夹绵袍子,犀角带銙,束着东珠发冠,坐在堂里缓缓的喝茶。他抬眼见了李全,便正了神色,问:
“李管家如何到琳琅阁来了?”
李全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接过小雀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方说:
“我因见着连日里天气寒冷,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特地来问王东家一句,这锦园的台子该如何呢?”
“今日这天气,必是开不成了,也不知这雨下到何时……”
“正是了,我忖着便是雨停,也要到冬月头上。恐怕开不得几时,又要因下雪而歇了。倒不如,索性一发罢了,让底下人也多休两天。免得搬进搬出,凭空折耗。”
王进听他言语,觉得有理,便点头道:
“你说的很是,不妨歇了。只是如此一来,园中众人未免惫懒,还需你多担待着些。”
李全闻言,忙不迭点头称是,正要放了茶碗告辞,却见盈珠同了秋萱,一道款款婷婷的走来。
盈珠拥着件赤狐裘,里面一袭桃红色宫绡夹绵袄子,下摆露出截石青织金褶裙,头上簪着两股赤金珠花,颜色很是俏丽。她因见李全在此,便笑道:“我还怨琳琅阁终日冷清,门可罗雀,今天怎的这样热闹了?”言罢,向他二人行了一礼,又问王进说:“玉山可也在?”
“他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是雨天,能去哪里?”王进笑道,便对小雀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唤那琵琶伎下楼。
而李全因见盈珠来了,少不得又寻了位子坐下,也邀她同坐。秋萱从旁为她端来一杯热水,又将那狐皮袄子细细叠好,抱在手上。王进因见秋萱身上衣料单薄,便问盈珠缘故。
盈珠闻言笑说:“她呀,横竖担心那两件羊毛袄子穿旧了。我与她说,穿旧不过再裁,她却怎样都不依。这会儿好了,现眼现到王大公子跟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她呢!”
她一把嗓子脆生生的,说话又爽利,惹得众人纷纷大笑。
王进也因此作主,让秋萱稍后往琳琅阁里支两张麻叶皮料,好歹将那薄绵袄子替下。正说话间,只见那琵琶伎穿丁香色绣银线宝相花绵袍,柳绿掐牙,流苏腰佩,缓缓转下楼来。他见了盈珠,便整了整袖子,笑骂道:
“你这小蹄子,我刚要歇下,头发还没散,便着人来闹我。”
盈珠闻言也笑,忙道一声“大人不计小人过”,又向他恭敬行礼,口中称道:
“奴这几日,单拿捏那些丫头了,竟也未曾拜会。好容易得了空,可不着急?”
玉山被她说得没了办法,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问:
“这话是了,你那里几个歌伎,学得如何了,会唱甚么曲?”
“学得虽不算很好,倒也有模有样。曲子会的却不多,只竹枝词、珠玉调一类,到底还未学大曲。若我手底下个个能有环儿那般资质,我也不愁没公子这样的手腕了。”
那琵琶伎听她俏着脸色,一句话说得两面生光,便也跟着舒了眉眼,笑道:“你前几日与我提的那事,可巧今日伯飞与李管家俱在,你且与他们仔细说了。若他们允,我便允的。”
王进听罢,忙问盈珠此事经过。
盈珠答说:“我先前遇见公子,与他说环儿那丫头,总住在琳琅阁也不成个样子,搬出去又生分了,活生生像是撵人。我便忖着,那琳琅阁四周也空旷,不如建几间挟屋。一来到底分出了主次,二来彼此又有个照应,因将此事与玉山说了。他却言,祭礼期间不好动土,便搁置了。”
李全听罢只觉处处妥当,并无任何纰漏。
说起来,此事他本也存在心里,不想近日来被琐事冲撞,竟怠慢了。如今听盈珠提起,便忙不迭点头,又暗自对这歌女生出几分钦佩,只道她是真心实意忖度办事。
而那王大公子生来就是个潇洒漫使钱的,不论金银珠玉,凡是败财的地方,他都要去凑一会儿热闹。这两年虽被玉山里里外外辖制着,收敛了好些,却到底还是有瘾。他眼下听说,有起房子那样的热闹事,便顿觉来了机会,忙直起身来,道:
“你说的很是,等过了冬便着手去办。顺带,琳琅阁这栏杆太旧,窗棂太丑,门板又漏风,也一概换了罢!”
玉山闻言走上前来,往那王大公子身边一坐,乜斜着眼光。他怎会不知那王进肚里存的是甚么心思,闻言只酸溜溜的刺道:
“你若觉琳琅阁不好,大可搬出去的……”
“这却不成。”王进一口回绝,又将他揽进怀里,笑道:
“琳琅阁虽不好,但是你却很好。”
“浑鬼!”玉山啐道,却又兀自往那怀里靠了几分。
李全与盈珠早已见怪不怪,看他们两个胡闹也只当过眼云烟,遂面不改色的商议下了耗材工匠,诸多琐事。而其间,那王大公子样样铺张浪费,若不是有礼法当头,只怕要将琳琅阁建得如皇宫一般。玉山究竟听不下去,生怕他一高兴,将锦园里里外外都扩建一圈。只好一叠声将他赶到楼上写字,又自己依着分寸,将此事细细定下了。
后来,那王大公子为着此事,还与玉山整整生了盏茶工夫的气,一面皱着眉头,一面道:
“我拨来弄去,拢共没几个爱好,凑个趣儿都不成了?”
玉山闻言笑作一团,心说你好好的,玩什么不好,非要跟铜钱过不去。便是如那秦小公子一样,养只笨得出奇,教了三年也不会说话的鹦哥,都比这强上百倍。他念及此处,又想起那秦澍面有郁色,絮絮叨叨,侈侈喋喋的教那小畜生念“关关雎鸠”的样子,笑得愈发厉害了。
王进歪在屏风榻上,见他自顾自笑得无可不可,有些心虚,便将他又揽进怀里,因对他说:“笑甚么,我有那样好笑?”
那琵琶伎却仍弯着眉眼,与他道:
“你若真闲来无事,不如也同润之一般,养只雪白鹦哥来顽,岂不省事?”
王进闻言愣了愣,暗道好端端的提那扁毛畜生作甚,却低头见玉山一双桃花眼里仿佛要浸出水来,便又坚定了几分:
“纵然要养,也养的是这般绝色。”
玉山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有些莫名,赧然的顺下眼去,将他身上那狐肷裘小心解了下来,呐呐道:“别压皱了,怪金贵的。”
那王大公子看他垂下眼睑,睫毛历历的映着雪白皮肤,忽然什么气都消了。他反手握住十指纤纤,转身将那琵琶伎按在榻上,看二尺青丝铺了满被满床,耳语道:
“爷有你这小郎君就够了。”
玉山闻言,被他缠得无奈无法,只好解了衣带,随他去了。
放下这些不提,又过了四五日,好歹是见了太阳。但京中天气却应了李全那话,一日冷似一日,眼看就要落下雪来。
环儿还是每日定时出门练琴,却不在那荷花池边的凉亭里了。盈珠恐她冻伤了手,便为她在西面水榭中设了一架熏炉,要她去彼处弹琴。而盈珠自己,有时也拢着赤狐裘,往那水榭中指点一二。
那日,环儿正穿着件松花绫夹绵袄子,下摆露出截缃色百褶罗裙,樱草刺绣,很是娇艳。她比初到锦园之时长高了几寸,面色也好了许多,体格模样里都现出分窈窕风姿。那丫头此时正横抱着一面象牙檀木五弦琵琶,手里一把牛角拨子,弦中一曲《阳春白雪》。她听窗外有人说笑,似正往此间而来,便忙放下手中琵琶,出门要迎。谁料她甫一站起身,就见玉山与盈珠已径自走将进来。
玉山裹着件紫貂裘,围着银狐尾围巾,见环儿要行礼,忙挥手免了。又将那围巾貂裘一概除去,扯过张金丝月牙凳来,温声道:
“前几日又是下雨,又是天寒,被王大公子绊住了脚。如今得了空,便要来看看你。我忖着,你那几首曲子已练得很好,又是个肯下心思的,不如就教你弹《海青拿鹤》罢!”
那丫头闻言一愣,这才看见盈珠手上抱着的五弦琵琶。她心知《海青拿鹤》是玉山压台的曲目,顿时又惊又喜,忙不迭站起来谢恩。
那琵琶伎却说:“这曲子本也不难,只是耗费工夫,需要日日夜夜苦练。练得越熟,其间技艺便越收放自如,自然也有越多余地供你抒情顿挫。我如今不过是教你弹,但其中精深之处,还需你自己领教。”
玉山言罢,便从盈珠手里接过琴来,转轴试了两声,又自怀里摸出那把镶金嵌宝的象牙拨子,扬手便弹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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