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大公子站在边上,听他雷厉风行,心中骇了一跳,便问他:
“怎么了,是我惹恼了你,不至于用这锦园上下垫喘罢?”
“浑鬼,你蝎蝎螯螯扯甚么胡话!”玉山横他一眼,又与他细细道:“我忖着,余家若是想排挤打压,便首先要拿祭礼规矩做开刀。若有甚么闪失,给你扣上个大不敬的罪名,岂是消受得起的?”
王进闻言,只好诺诺的点头,暗道这论心眼子,怕是一百个自己也不及那琵琶伎一个。
岂不料,竟一语成谶。
余妃薨逝之后,又过了四五日,到十月头上光景。锦园众人纷纷除了素服,恢复往日衣装,却因着歇台一事,成天里只顾嗑牙撩嘴,安闲度日。虽京中禁了宴饮取乐,却不禁亲友走动。于是秦澍、明玉、何远三人,常常携一些糕点绢帛,来锦园喝茶闲聊。而那琵琶伎本就清闲无事,静下来又不免胡思乱想,念及余妃过往,惹得眼眶也红,眉角也红的。此时见众人来往热闹,论诗斗茶,倒也欢喜。
只是十月初三那天,王进因葛夫人传唤,大早便跨马出门去了,只留下玉山在琳琅阁里呆坐。他穿着件海棠绫面赤狐皮里长袍,松松系着头发,当窗闷闷的弹了几首曲子。待弹到春风度一段时,便骤然心如刀绞,横竖也支持不住,只一推枕头,和衣睡了。
幸而过了晌午,那秦澍、明玉、何远三人都前来拜会,带了好些吃食玩艺,又将新作的几篇文章,拿与玉山谈笑。那琵琶伎见了,稍稍宽慰开些,便取来乌银茶具,抬手烹了几碗热茶,又同众人博了会子双陆。
如此,众人皆顽得眉开眼笑,尽兴快意。其间那秦小公子闹将起来,好说歹说要拿身上的袍子作注,被明玉一把扯住,才未生出甚么离奇祸患。但那何远却在琳琅阁中闷闷不乐。他穿着一袭松花色金线绣龟甲纹的夹绵袍子,头戴赤金多宝发冠,腰系玳瑁带銙,形容英俊,眉间却蹙了许久。
明玉心细,因见他出神盯着茶碗,半晌不开一口,便住了手,问他说:
“子疏,人都道你豁达爽朗,怎么今日倒愁眉苦脸的了?”
那何远闻言,叹一口气,苦笑道:
“也并非甚么大事。”
“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有甚么苦恼尽管说出来。我们若帮得上,便帮了;若帮不上,当个闷葫芦听完罢了。”那秦小公子帮腔道,又饮了口茶,续说:“来来来,你看看这满座哪个是没本事的?便是我秦小爷,还有一张嘴呢!”
何远被他说得一笑,暗忖自己若再不开口,便是不恭了,于是只好絮絮道:
“这件事情,莫说你没办法,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没办法……”
“露馅了罢,还说无甚么大事!”
“润之,别混他。”明玉扯着秦澍胳膊,又对何远说:“休管他这个浑人,且说究竟是甚么事情?”
何远又道:“此事说来话长,九月二十七日贵妃薨逝,圣上悲得无可不可,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竟也不理朝政。此时,余国舅上了一道奏表,恳请主上以皇后仪安葬贵妃。”
众人闻言,皆心中一跳,倒抽一口冷气。玉山更是不安,忙失声道:
“竟有此事!”
何远沉着脸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复又饮了口茶,说:
“先前也道圣上悲痛欲绝,只管哭祭。于是余国舅那奏表,不过是虚呈而已,实际掌朱笔作主的,还是他自己。而那礼部尚书又他的门生,忙不迭献殷勤的,纵然荒唐逾矩,大谬不然,竟也操办的风生水起。”
明玉闻言,一叠声叹着“礼崩乐坏”,又道:“无怪我父亲这两日愁眉不展,竟是为了此事。他身在国子监,许多事情经不了手,到底也是空着急……”言及此处,却忽然心中一动,因对何远说:“难道,是令尊不允此事?”
那何子疏听罢,饮了口茶,苦笑说:“我父亲素日里冷淡,对那朝中诸事,你来我往,乐得是袖手旁观。便是从前,余国舅强征瑞凤捐那会子,里里外外议论如麻,也未见吭得一声。只是唯独此事,竟寸步不让,吵着嚷着说不做千古罪人。”
明玉听他详说,点了点头,又问:
“但余国舅定下的事,岂有拖延的道理?”
“嗳,这便是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你忘了,若按皇后仪安葬,便是超品形制,要我父亲亲自主持的。他老人家眼下日日称病,闭门谢客,纵然余国舅声势滔天,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说出去话,泼出去水,于是此事竟虎头蛇尾的搁置了。”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感叹良久。玉山更是悲从中来,暗道姑母生前时已为余家殚精竭虑,死后还不得片刻安宁。如此一想,便整了整红绫袍袖,因对那何远道:
“恕我说句不中听的,眼下圣上不能决断,事事皆托在余家一处,便是想拦也拦不住的。还应当多多劝慰,趁早了结才好。”
提起“劝慰”二字,何远不免又是一叹,无奈说:
“你说的很是,我在父亲面前,也如此与他宽解。但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夺则已;一旦定夺下主意,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我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无非便是为着害怕横生枝节,遭蒙甚么冤屈祸患……”
玉山见他句句担忧,不似有假,便骤然愧怍起来。暗忖自己是小人之心,光为了姑母着想,倒竟忘了这局中人的苦楚。于是他忙温声说道:“我这也是随口一句,作不得数的。你且宽心,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何远闻言,又看满座皆神色凝重,遂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道:
“是我不好,提这些蝎蝎螯螯的。眼下京中不能宴饮,便只好以茶带酒,自罚一碗了!”
众人听了纷纷展颜,道一声何必,复又说笑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
那段关于金雕玉砌、风花雪月的论述,我是相当喜欢了……
第30章 第廿九回
话说十月初三那日,何远在琳琅阁中,因祭礼一事闷闷不乐,让众人一顿好说。而玉山听闻此中关节,一面暗自感慨唏嘘,一面又振作精神,将那锦园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王进见他如此,虽心中不忍,却念着他忙前忙后,无暇思量余妃之死,便也由他去了。只是平日里,不禁要多关照几句冷暖,又包揽了一概琐碎衣食,小心翼翼不动声色的护着那琵琶伎,要他宽心宽慰。
这般如履薄冰,到了十月二十日光景,就要出余妃丧期之时。冬雨一场场落下来,打湿那屋上的翡翠琉璃鸳鸯瓦,浸没那阶下的碧玉金银梧桐枝,天地间兀自一派肃杀寥寥。
那琵琶伎穿着一袭粉绿宫绡面羊毛里的夹绵袍子,雕金蹀躞松松系着,也未绾发,靠在琳琅阁栏杆上听雨。
雨声嘈嘈切切,如洒珠玉,又似湍流飞瀑,似群鸦惊起。雨点落在琳琅阁檐角的銮铃上,泛起一丝清灵脆响,尔后倏然没进风声呼啸,再无一丝踪影。
玉山望着窗外雨幕银帘,暗道这人间俊俏风流,最后也不过一声銮铃,消散在山河万里,又从雨打风吹去。而这世事滚滚无穷,如露似电,究竟是我生于弹指,还是弹指中变幻一个我。
“山河飒飒自无情,万籁沉沉听雨声。”
那王大公子正从李全处回来,甫一转过楼梯,便听他如此沉吟,掌不住心中一紧。他忙走上前去,却见那琵琶伎一盏热酒,斜歪在窗边,倒未见伤心流泪,神色也平淡。
玉山见他惶惶然如临大敌,便笑他:
“怎么,天塌地陷了?”
“我,我唯恐你……”那王大公子见他光风霁月,蓦然间局促起来,支支吾吾道:“我唯恐你又是悲哀难过,伤了肺腑。”
玉山闻言,长叹一声:“我不过是见这风雨飘摇,悟出了一点禅机。去日无穷,来日无尽,上下苍茫浩浩,你我都不过芥子须臾。纵然感慨悲愤,于我而言仿如年岁之长,但于天地,却不过蝼蚁脑中刹那可笑的一念。人生百年,无暇追思……”
王进听他言语间虽是怅惘,却大抵已将余妃之事放下,遂也宽了心肠,笑说:“好好的活着,被你红口白牙一比划,倒说得半点趣味也无了。”
玉山闻言却笑,又说:
“我不过是道,人存于世,当真有限得很,但到底不是没趣味。你如今在此处,与我日日对着,成天里消遣着,我便觉有滋有味得紧了。”
那王大公子听他剖白,骤然心中一暖,凑过去将他紧紧抱住,好似要压进胸膛一般,郑重与他道:
“我答应你,只要活着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
那琵琶伎却不领情,伸手一搡他,道:
“我就知,与你说这些没甚么好下场,快住了罢,又要死要活的了!”
言罢,玉山又起身从西面架子上,取下那把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在嵌玉桌前坐定。又从怀里摸出那象牙拨子,对王大公子说:
“会录谱罢?”
王进瑟瑟道:“琵琶谱……却是不会的。”
“浑鬼,不学无术。”玉山啐他一口,又道:“罢了,你只管听就好。”
他说完,将那琵琶横抱,扬手弹出一段清冷曲调。
那王大公子虽于音律几乎一窍不通,却仍可以听出,那琴声似刻意同雨声相伴,并间或模仿着檐上摇动的銮铃。曲调清幽而空旷,雅兴盎然间横生一股寂寞孤傲。弹至二十余拍,便忽然又如俯瞰藐视,见山丘连绵,江河萦绕,暴雨倾盆由南而北,吹漫大河上下。曲终,三声往复,如大梦初醒,大象无形,醍醐灌顶般惊破忧思幻想,空余一片茫茫然浩瀚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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