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这些不提,如今且说九月二十六日,天气渐冷,锦园众人也纷纷换上了大氅冬衣。王进因忖着玉山身体孱弱,白日里便命人将那些拂菻熏笼,紫铜熏炉皆拂拭一新,差人从家中拿来几箱贡炭,仔仔细细的点上。他站在琳琅阁前,一面指使众人将门上的蜀锦帘子换作团花毛毡,一面又让小雀将去年的大毛衣服,披风斗篷,一概拿出来晾晒。
玉山袖着手炉子,倚在那二楼雕花栏杆边上,看他忙得足不点地,笑他:“换东换西的,你怎不把这琳琅阁颠个倒?”
王进听闻那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便抬起头来,见他倚着栏杆,眉眼如画,便也展颜笑道:
“前日里,为了那《婵娟集》的事情,成天价捉襟见肘。如今好容易得了空,索性一发预备齐全,岂不省心?”
那琵琶伎却说:
“到底深秋了,你少当风站着,由得他们忙去,且上来喝杯茶呢。”
王进听罢,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叠声应承着,便三两步上了楼。
如此,又人来人往了一阵。待到下午时候,秦澍与明玉二人登门拜会,带了好些糕点茶食,又将街边买的《婵娟集》刻本拿出来,取笑王进。这四人坐在琳琅阁里,天南地北聊了几句,又用了晚饭,方两厢散去。
王进见门外月光如水,落地如霜,便吹了琉璃灯,携着那琵琶伎往二楼窗边坐了一会。却究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那月亮看着看着,便看到了雕花床上。玉山也由得他去,早就惯了那王大公子的掠夺无度,只拿出一把妖媚艳骨,予取予求。翻云覆雨折腾了会子,便教小雀打热水来洗漱,又换了中衣,梳了头发,到交三鼓方休。
却不料,甫一相拥睡下,正昏昏沉沉之时,猛听见楼下有人唤门。小雀睡卧警醒,闻声骇了一跳,忙不迭披衣下床,开门望去。
只见门前老梅树下,月光婆娑,站着一左一右两条人影。左边的,是那锦园门房,乱裹着件半新绵袍,松松绾着头发,手中洒金灯笼照了一尺方圆。右边的,则是一位老人,五十开外年纪,穿织锦官服,系镶金玉带。他那双眼似是肿的,眉间似是蹙的,形容哀戚,神色惨淡。这二人此时站在门前,见小雀前来应门,纷纷舒了口气,便问她说玉山下落。
小雀暗忖这夤夜来访,事情非同小可,而那老人又看着眼熟,不好推拒,便道:“公子方歇下,可要奴家去唤起来?”
那老人听罢,忙向她行了一礼,战战道:
“如此甚好,劳烦小娘子了。”
小雀闻言道一声多礼,便将他二人引至门内,又命环儿掌灯烹茶,自己收拾妥当了,便要上楼。却冷不丁看玉山已立在楼梯之上,那琵琶伎肩上乱搭着一领水红罗袍,此时见小雀匆忙上楼,也是一惊,问她:
“大晚上的,甚么事情?”
楼下那老人正坐立不安,听见玉山说话,忙起身快步迎上去,道:
“玉山公子,快抱了琵琶随我入宫去!”
那琵琶伎听得“入宫”二字,又定睛一看,登时骇得魂飞魄荡。他皱起眉头,瑟瑟然说:“孙给事如何出宫来了,抱琵琶又是哪桩?”如此连问两声,倒未见结果,心中更是惴惴,便又接道:
“可是宫中出甚么事了?”
孙仁暗忖兹事体大,此间人多口杂,一时半会儿竟也说不分明。只向玉山递了个眼色,惶急道:“公子,详细关节我与您路上再说,你且收拾着!”
玉山听了,更觉不妙,便往楼上喊一声王大公子,让他将那贴金螺钿的五弦琵琶取来。王进不敢怠慢,忙连同象牙拨子一齐拿将下去,因见孙仁立在堂中,便也有些莫名。玉山却顾不得与他解释,抱了那琵琶便要出门,却被孙仁一把拽住。玉山见他喉中哽咽,半晌说不出话,心中也急,只道:
“孙给事有甚么话,不妨直说……”
孙仁闻言,用袖子狠狠揩了揩眼泪,急喘两声,花白眉毛抖动着,嘶哑道:
“莫穿,莫穿红衣去……换一身素的罢!”
那琵琶伎听他话里意思,心中又惊又痛,掌不住趔趄两步,眼泪便已扑簌簌落了下来。但他却仍勉力支持着,指使小雀去拿霜色锦袍,素银腰带,又取来一根白玉簪子绾发。一行绾,一行泪流不止,手却也不停。王进看不下去,正想宽慰他几句,却见他已抱起琵琶,红着眼睛出了琳琅阁。那王大公子横竖放心不下,要送他,却被他拦住了,只道露冷风寒,且多珍重。
那锦园门前,金字牌匾依旧昭昭烁烁。一架嵌金雕花的高大马车,停在深青色幽暗夜空下,那车上的白绫帷幔,珍珠璎珞,一对素色角灯摇晃间,显得肃穆而又凄清。赶车的内侍,见他二人出得门来,忙起身行礼。孙仁挥手住了,搬过脚凳来让玉山上车,自己随后也坐了进去。
便听那马蹄得得,车轮滚滚,碾压过清秋街巷,径直往宫城而去。
一路上,孙仁与玉山细细解释,说:
“圣上题匾赐字那会儿,还是好的。便是四月头上,同公子送药方那时,也大抵不过嗽了两声。谁承想,这喘症竟未好透,五月底又没了余大。贵妃一面担忧府上处境,一面到底是老人送新人,感慨悲凉,愈发病重了。待到了七月底,秋雨落了几场,更添了寒症。如此,茶饭不思,饮食不想,成天里只索昏昏的睡。余家的事情又没着落,忧心忧虑,患得患失,竟落得一病不起了。”
那琵琶伎,听他絮絮叨叨,已掌不住痛得浑身颤抖。心中又念及从前过往,父母待他如何冷眼,兄长待他如何欺侮,只有姑母将他视若己出,事事照拂。便是离家三载,中秋再叙,依旧帮衬锦园营生,唯恐他受了苦楚。这样一个温良贤淑,锦心玉质的人,上天竟毫不垂怜,要生生夺她而去。正是,
从来芳菲易散,自古红颜薄幸。
这厢里正悲从中来,那高大马车却倏然刹住,发出一阵珠玉敲击的脆响。赶车的忙跳将下来,设了脚凳,报说:“孙给事,到宫门了!”
那孙仁闻言打起车帘,又仔细扶了玉山,方提一盏淡金宫灯,在前引路。二人行出数十丈,又走了百八十级玉阶,方见着那糊了桃红宫纱的雕花窗棂。自窗纱里,透出一点微茫火光,一段呜咽悲泣。门前守夜的宫女认得孙仁,无声向他行礼,复又红着眼低头退去。孙仁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揭开绣帘,让玉山进门。
那琵琶伎见状,不敢推辞,一撩衣摆,跨过门槛,便见满眼璀璨琳琅,奇珍异宝。不远处帘内,设着一架白玉匡床,影影绰绰,床边坐着位穿明黄袍子的人。玉山暗忖那便应是当今圣上,于是忙给他行礼,口中呼道:
“臣玉山叩见陛下。”
那皇帝闻言抬头,怔了怔,忙让他到跟前来。
玉山不疑有他,依言打起珠帘,走入里间。便见余贵妃面色如纸,形容憔悴,头上珠钗尽去,青丝蓬乱。她恍恍惚惚见了玉山,便挣扎着问那皇帝:“大家,可是妾身眼花了,那阶下站的真是玉山?”
“芳奴,那就是玉山。你说怀念当年一曲春风度,朕就把人请来了!”
余贵妃闻言点了点头,破涕为笑,便战战的指着玉山,又对那皇帝说:
“大家恕罪,臣妾欺瞒您许久。实际这玉山,便是妾身的侄儿,那余二公子余斫……如今,妾身要去了,想与他说几句体己话。那旁的人,都见过了,唯有他……唯有他……”
那皇帝听罢,纵然心中惊愕,却已悲得无可不可,万念俱灰,哪里顾得上这些。他一叠声应承着,又宽慰了余妃几句,便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出了里间。
那余贵妃见皇帝走远,兀自喘了一阵,喉中作响,却示意那玉山弹琴。玉山不敢不从,含着泪,横抱了琵琶,又从怀里摸出那象牙拨子,起手弹了一段。余贵妃听着那琴声,点了点头,便断断续续道:
“那年中秋省亲,好容易才找见你,不料匆匆……又是分别……”
玉山双手颤颤,弦也按不稳当,却念着是姑母临终之愿,挣着命也要弹完,便一面流泪哽咽,一面又荒腔走板的弹了两拍。
余贵妃看他流泪,也兀自哭得梨花带雨,又道:
“你往后,要多珍重。余家,先前要寻你回去,我终究是舍不得……”
玉山听她字字句句,全不顾病势沉重,仍是一腔子担忧情切,登时便有些支持不住。那二十余年的教养之恩,抚恤之情,一发涌上心头,烫得他肝胆俱碎,五内如焚。
恍惚间,只听“砰”的一声钝响,那琵琶与拨子便双双脱开手去,摔在毯上。
玉山向前膝行了两步,一双腿疼痛刺骨也毫无知觉。他捧着余贵妃的手,哭道:
“姑母!你是余樵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余贵妃因见他嚎啕大哭,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皱起眉头,眼泪却业已哭干,只哑声说:
“当年你父亲把我送入宫时,我就知,这是片不留白骨的坟墓。但我无能,跳不出去……如今,你既离开这金碧辉煌,我是又羡慕,又盼望。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珍重。”
她又道:“如今我心知自己,不中用了,只有两件事情要求你……”
言罢,似是气力不济,声音渐弱,连眼也懒睁开了。玉山忙凑上去,只听她徐徐道:“其一,是我放心不下余家。纵然你恨它也好,厌它也罢,就看在,我这薄面。去为它置一所宅院,留作后路。其二,是我放心不下你。你与王进,纵然他不能予你名分,也不要漫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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