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忧行在长寻前方半丈处,红袍上光华随着走动而荡漾,黑色登云靴有条不紊迈在地上,除却火烧的声音,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忽然停下脚步,朝长寻伸手,“阿寻,来,走近些,我不会伤你。”
长寻立在原处,眸子寡淡异常。
玉无忧眼底笑意逐渐消失,收起手,在石壁上敲了两下,长寻所在位置顿时陷落,玉无忧飞身过去抱住长寻,将他带离远处,一块巨石登时自上空落下将凹陷下的部位填满。
玉无忧将眼前人逼到阴暗潮湿的角落处,“为何不躲?”
“躲不了。”长寻脸上毫无惊慌,神色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快两个月了,你都瘦了……”玉无忧单手便可以覆住长寻整张脸,修长的手指自鬓角辗转到眉心,“可是有心事?”
玉无忧内功深厚,早在几年前便已辟谷,现下得了《长琴》,每日大半时间都在练功,唯有亥时至子时这段时间,会从练功密室出来同长寻交谈片刻。说是交谈,其实不过是玉无忧在处理教中事宜的空隙嘴上讨一些便宜,长寻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态度往往是沉默不语,抑或一笑了之。
东邪教内部关系并不和睦,玉无忧生性独断,喜怒无常,好杀戮为本性,东邪教上下,不是对玉无忧心存畏惧,便是怀有芥蒂;护法长老们对玉无忧登上教主一位颇有微词,虽明面上不作言语,内心依旧认定前任教主玉衡秋一死与玉无忧有着莫大的干系,加之玉衡秋死后不久,玉无忧的功力突飞猛进,不可谓不蹊跷。
四重山的寒宫除了教主、护法、长老以及聋哑不识文的教徒奴仆,其余人一概不得涉入。寒宫前那一方复忘先祖石碑,外人抑或别重山的教徒有见之者,必死。
事到如今,长寻知道的太多了。
长寻:“不知者无罪,知之甚多者无奈。”
“我偏要让你知道,越多越好。”他阴晴不定的侧脸被罩上一层柔光,满是戾气的眼底难掩固执,指尖冰凉:“总归你也无心,与谁在一起不是一生?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什么都可以应你……”
“我不认为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习武之人,最忌讳情字,玉无忧,记好。”长寻缓缓推开他的手。
“阿寻在警告我么?”玉无忧笑道:“你逃不了。”
长寻回以一笑:“我会光明正大离开。”
“如此伤人的话,你为何能笑着说出来?”
“是你太贪心。”
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徒增罪恶。
相互交织的树地根在青褐色石缝中缠绕,攀附,侵入,如画眉目轮廓交融进所视残壁中,宛若山崖集天地灵光蕴吐的一枝剑兰,悠然悄绽,明净若雪。
越是高洁傲然,玉无忧越想折枝。
他右手绕到长寻颈后,轰隆一声,巨响炸开,周遭布局开始变换,山石异动,不停地拼接分合,唯有脚下一方磐石稳如泰山。
异动停息。一方高台高处平地半丈,四壁密闭,角落四盏经年不灭人鱼泪灯幽光暗传,长寻眸光微烁,“青玉棺?”
“我要她的活血,你帮我,好吗?”
青玉棺躺着的人,正是玉衡秋。
长寻移步上小阶,看了一眼青玉棺中容貌妖媚身上满是疤痕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这老女人常年与东邪教长老护法厮混,就连那昆山的柳如海,呵呵,我还是不说了,免得脏了阿寻你的耳朵。”玉无忧凉凉道:“我留了一层内力吊她半条命,需用她的活血取一物,其它地方都试过,就剩心头血。”
这女人也真是狠,竟然将心头血作为引子锁机关。
长寻取了针,指节微曲,秀骨如竹,于玉衡秋心口上一寸将银针刺入,顷刻取出,丢了银针,面无表情下了石阶。
玉无忧取了活血,从袖子拿出小瓷瓶,毫不犹豫悉数末倒入青玉棺中,刹那间白烟升起,温香软玉化得连白骨都不剩。
“……贺兰秩,枉顾我对你一片痴情,你竟然如此算计我,我就在地狱看着你……”
玉无忧冷漠而深刻的目光看着面前白烟缓缓浮动,回想起玉衡秋被废前一刻说的话。
她倒是清楚,自己一生作恶多端,是进不了轮回的。
痴情?地狱?玉无忧望向长寻淡漠的背影,心中冷笑道,无妨,我自有人陪。
连着多日,玉无忧露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来找长寻,也仅匆匆一瞥便离开,往日的闲情逸致荡然无存。
长寻对此不闻不问,每日该做何事,便做何事。
夜漏三更,长寻方收起字帖拓本,玉无忧悄无声息来到了身后,淡淡墨香登时被血腥味冲散,无所寻踪,“你抄什么呢?”
“我看看。”玉无忧走近两步,双指背屈于套几,面少情绪,片刻撤离目光,落到长寻身上,极自然地搂住长寻:“阿寻,我有些累了。”
长寻反手探了探玉无忧的脉象,淡淡道:“坐下。”
“阿寻要做什么?”
“救命。”
长寻见他面露警戒,淡淡道:“医者仁心,我若是要杀你,便不会救你,更不会在救你的时候杀你,因你失德,得不偿失。”
玉无忧闻言,动作微微一僵,继而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希望你做手脚了。”
说罢,坐了下来,眉飞色扬,额间印记殷红,动作散漫而蓄意,整个人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之前生,离经叛道,暴虐滥杀,从未被人信任过,自然也不会信任任何人。只要稍有异常,他那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鲜血的手便会毫不犹豫伸向伤害他的人。
两刻钟后,玉无忧双手几乎被扎满了细小的银针,“你还真是不客气……”
“三个时辰,不要取下。”
“阿寻,”
“累了。”长寻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在重复方才玉无忧的话还是说自己,顺手拿起套几上的拓本,头也不回离开了。
玉无忧看着长寻背影消失于门口,凝神运气,紊乱的经脉果然平和了许多,他习武天赋高,二十多年来不论何门何派武功秘籍,只需看上几眼,便能将其要义领悟透彻,从未有过瓶颈关卡,今时今日,这《长琴》与《飞云》,倒难住他了。
他笃信自己没出丝毫差错,却总感觉愈往后面心神越难集中,浑身经脉如有火徐徐烧着,稍不小心,便能将己身吞噬了去,尤其这些日,仿佛……仿佛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可能……
他是玉无忧,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玉无忧,断然不会轻易放弃。
若将容易得,必作等闲看,这绝世神功若真如此易求,他玉无忧倒也不稀罕了。
又过一旬,武林各大门派已云聚苍釉山下,讨伐在即。
落日融清酒,彩霞别梢头。
烟弩射出信号,红色烟花在第四重山半空炸开,三重山,二重山,一重山紧随其后,陆陆续续响起教众参拜行礼的声音。
玉无忧一身黑袍,自闭关处一路御风而去,行过各重山接受行礼参拜,笑声肆意张狂,半月不到,便将两本深奥的绝世秘籍参透练成,放眼江湖,有谁是他对手?如何不喜?
“遭了。”凤广盈望着天上未消散尽的烟雾,下意识柳圣羽所在方位望了一眼,见其神情坚毅,这才安下心——周围不少人脸上已然出现犹豫之色,他颇为长寻的安危担忧。
回想当初昆山令初下,两位掌门无辜为玉无忧所杀,江湖群雄无不应和,而今聚于苍釉,得知玉无忧神功大成,怕是不少人已生退意。
凤广盈低声骂了句娘,心道若是不是长寻在玉无忧手中,说什么也不来趟这趟浑水,自长寻被玉无忧带走,他连忘忧谷都不敢回——长寻是他爹最疼爱的小弟子,他把师弟弄丢了,保不准被自家爹给骂死。
想想道鹤人收到东邪教聘礼的模样,凤广盈毛骨悚然之余,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拉皮条般沉默过去后,金檀率先发话:“诸位,那玉无忧练就邪功,我等贸然上山,未免鲁莽,不如先回梧州,再从长计议。”
这话无疑给了许多人台阶下,立即有不少人出声附和。
“燕山掌门人言之有理……”
“是啊,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先回去吧……”
“金檀!你这是什么话?”柳圣羽气得脸都红了,语气也颇为不善。
金檀目光有些飘忽,“柳掌门,我只是实事求是罢了,你莫要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和东邪教硬碰硬我们讨不到好果子吃。”
柳圣羽冷笑:“原来燕山掌门来苍釉山就为了占便宜?”
金檀闻言,脸色有些不大好,哼了一声:“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柳圣羽,你少惺惺作态了。”
柳圣羽强自将怒气压下,不再理会金檀。
仅仅一小会儿,人走便了一小半,剩下之人,也不乏面露豫色,碍于颜面不好意思离开。
有人问:“昆山掌门人,那我等何时攻入山,天就要黑了。”
就是朗朗白日,强攻也颇为不易,何况天黑?
“再等等。”柳圣羽沉声道。
“多半也是来看热闹的,走便走罢。”凤广盈四下张望,猛地看见一角熟悉的衣袍,当即扒开人群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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