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无忧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手中的瓷杯,“阿寻,你还真是将我当小厮差遣了?”
“你杀了金檀?”
“未曾。” 昏灯下,玉无忧仔细端详着长寻容色,语气中带着得意,“金檀那饭桶是个孬种,谁当上燕山掌门都比他当上强,因此我更要助他当上燕山掌门……我这趟燕山之行,倒是没有杀人,只是废了赫连锦的四肢……”说罢,从怀中拿出《长琴》,“早在你狠心给我种绝功散之前,我便拿了《长琴》,阿寻,你被骗了。”
“赫连锦?”
“是呀,金檀央求我杀了他,可那夜你对他言辞温和,我便留了他半条命,阿寻,你说我这样,算不算造了七级浮屠?可配得上你?”
想杀便杀,没有对错,没有是非,甚至不需要理由。
玉无忧俯下身子,一时相近咫尺,“阿寻,你骗不了我。”
长寻睁开眼睛,透过玉无忧欢喜得未曾半分掺假的目光,仿佛看见了万丈悬崖,千里雪原,看见了被鲜血染透的雪莲,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唇角漾起笑意,缓缓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今日境地也因你一手促成,玉无忧,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玉无忧冰凉的手掣住他的咽喉,力道逐渐加深,低声道:“阿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我之生死,何容你置喙。”长寻脸上笑意未散,眸光幽深。
玉无忧脸色一冷,当即撤去了手,捏住长寻下巴上半寸,口牙间已见血迹,他若是再慢一步,只怕这人便要将舌头咬断。
“你真的吓到我了,得罚。”
玉无忧语气阴恻恻,桃花眼半眯,俯下身子,辗转流连,轻扫皓齿舌尖,尝出腥甜,如滚蜜□□,生出饮鸩止渴的错觉,又恍若东风过境,万象骤生,落英缤纷处,伊人面比桃花艳。
一时情动,他有意加深这个吻,修长的手轻轻托住长寻后颈,指间穿过如水的青丝。
长寻既不推开,亦不回应,当内力深厚的玉无忧逐渐气息紊乱时,他的双眼依旧清明,冷眼看着眼前春色旖旎与意乱情迷,洞若观火,仿若局外人。
玉无忧倒是主动撤了吻,理了理已有些凌乱的外袍,“阿寻,你还真是狠心。”
☆、原宥
自玉无忧杀害燕山秀峨派万狐秋与昆山派掌门柳如海在江湖里传遍之后,各门派不免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当昆山派昆山令一下,无数江湖侠士纷纷响应,言表必定鼎力相助。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各路豪杰已陆续到梧州,阖城客栈满座,三日后,将血洗苍釉,官府视若未闻未见。
柳圣羽孝服未除,外罩著轻衣,额间尚有白绸带,早在半月前武林大会上,他便歃血立誓,不杀玉无忧,不去孝装。
此刻,他站于廊前,一方明火衬得脸上怒意更甚,指节泛白,将龙飞凤舞的字迹一一看进眼底,拔出腰间的长剑,将半空飘零的信笺中划成细屑。
“兄长,可是那玉无忧又口出讹言?”柳圣鸢一身简衣,面容消瘦,灵秀的面容因着眉间那股郁色添了病恹,柳圣羽见了,心中不舍,“小妹,你不该来。”
柳圣鸢低声道,言语哀戚:“圣鸢不来此处,难不成还留在昆山陪那太子吗?”
柳圣羽一时无语,摸了摸她的头,宽声安慰:“小妹,这样,你若是不愿嫁他,那便不嫁了。告诉兄长,你是不是心仪长寻先生?”
“兄长多虑,长寻先生早已在离开昆山前便拒绝圣鸢,何况……”柳圣鸢说着,倏然落了泪,哽咽了一声,道:“无事,兄长早些歇着。”
秋月转金波,夜深知风重。
客栈后院,柳圣鸢扶住一方横木栏,小声哭泣,哭着哭着,又开始干呕,她这些日未曾多食,所吐之物尽是酸水。
稍稍好了些,她勉强支身,正欲回房,却见不远处的一簇玉兰树旁有模糊人影,才知这后院,除她之外,竟然还有一人。
一时两厢无语,柳圣鸢本想一走了之,却又担心那赫连锦将今夜之事说出去,便硬着头皮道小声道:“赫连公子。”
赫连锦:“今夜月色可人。”
柳圣鸢眼睫泪痕未干,听罢,倒是舒下一口气,早听闻燕山大弟子赫连锦被玉无忧废去双手与双足,倒是不曾想他这般也会来梧州。
“稍刻公子如何回去?”柳圣鸢心细如发,四下不见他人,现今他坐着轮椅,无人推扶该如何回去。
赫连锦笑了笑,微微抬起右手,自袖中拿出素色手帕,递给柳圣鸢,“右手没废。”
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笨拙生硬,脸上却不见丝毫阴霾之色,看得出来,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却十分不易。
“多谢。”柳圣鸢接过,擦了擦眼泪,“夜深露重,可要喊人来。”
“不必了,我再看看。”赫连锦说完,便不再说话,微微抬头,静静看着天上的明月,仿佛有很多心事。
柳圣鸢担心他整夜在外头受凉,唤人又恐扰了他雅兴,思来自己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站在他身后,也不走。
赫连锦见她不走,便笑着同她讲起了梧州风物,城外二十里处灵山水滟,山上有道观,唤作云栖观,云栖观庖厨善做素菜,“闷炖昆仑紫瓜”味道不错。
忽而间又谈及昆山下的旬阳城,“万行酒记”名字俗,菜式却多样;“酒临香”名字虽好,却辜负美名;“流丹阁”适合观月;雨时“西子榭”赏鱼正好……
他口才极好,嗓音温柔,评价中肯,所言之物,所道之景,皆在只言片语中变得鲜活,栩栩如生,令旁听之人觉着身置其间,穿梭在一个个娓娓道来的情景之中。
言谈间,又得知他家族是淮南皇商,祖上乃挛鞮氏,曾是夷族将士,后为朝廷招安,“锦”字乃他祖父所取,望他能有夺锦之才,他为幺子,不喜经商,入燕山时仅六岁,当了大师兄,直至如今。
柳圣鸢问起他今后的打算,赫连锦笑言父母一直希望他成家立业,以前未曾有这门心思,如今境地也不能耽误她人,闲散零碎时光烹酒煮茶,吟诗作画也不妨一桩乐事。
“家父母年事已高,昔年忙于派中事物未曾好好尽孝,现今承欢膝下,也不算迟。”
“赫连公子恨玉无忧吗?”柳圣鸢问完,觉着自己有些冒昧,但见赫连锦神色坦然,带着亲切的笑意:“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立足当下。实不瞒姑娘,我此番来梧州,并非寻仇玉无忧,而是来寻长寻公子,听闻长寻公子医术高超,总归是个希望,不愿错过。”
“长寻公子也在梧州?”
“前些时日从凤公子口中得知长寻公子离开昆山不久便被玉无忧带来苍釉山,至今未归。”顿了顿,又道:“姑娘不必担心,玉无忧未将此事公布于众,恰好说明长寻公子在他心目中分量不低。”
柳圣鸢一听,觉得赫连锦所言有理,悬起的心稍稍放了放。一番交谈下来,才发现这人似乎很擅长化解尴尬和冷场,让人觉着轻松自在,大概是如方才所说,他是大师兄,要照顾师弟师妹。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少年,一个笑嘻嘻叫着大师兄,一个叫着公子,与柳圣鸢打过招呼,便将轮椅往里推,赫连锦示意两人停下,并未回首,“我于淮南丽水城有一私宅,姑娘若是有难处,可搬去住……细究起来也因当初我之心急疏忽……逝者如斯夫,往者不可谏,凡事不妨往远处想想,姑娘万事看开。”
燕山小弟子与赫连锦书童看看柳圣鸢,又瞧瞧赫连锦,一脸坏笑打听着两人关系,赫连锦却笑笑,“再闹明日就不带你们两出街了。”
语气俨然带着宽容与调笑,异常亲切。
此人与长寻一般,是温柔儒雅之人,又比长寻要多了人情味,长寻的温柔,若风之无形无色,神秘而捉摸不定。
而赫连锦的温柔,更像是水。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柳圣鸢看着三道身影逐渐远去,心里道了一句吉人天相。方上楼,遇见柳圣羽,心中稍作踌躇,终是将长寻也在苍釉山的事告诉了柳圣羽。
其实在昨日,柳圣羽便知晓了此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怎么这章居然被锁了,郁闷。
☆、苍釉山
笔刚点了墨,便被玉无忧夺去,笑笑:“随我去一个地方。”
玉无忧的容貌既有中原男子的俊美,又带了一丝外族人的桀骜,穿暗红色袍服时有一种别具风格的美。
长寻未启言语,从玉无忧手中拿回笔,细致清理干净,又将笔墨纸砚收拾好,才道:“去何处。”
玉无忧目光落在被长寻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套几上,嘴角噙了一丝笑,答非所问:“阿寻,我们这般算不算举案齐眉?”
长寻淡淡一笑:“形如陌路。”
玉无忧也不恼,依旧笑着去拉他的手,语气莫测:“我是认真的。”
“我从不说假话。”长寻抽回手,微微挑眉,“去何处?”
三重山地牢再往下,原来别有洞天,兽墩上的熊熊明火将差互的山石映得通红,地水侵染,树根雕饬,裂痕可察,一眼看去,支离破碎,却又固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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