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里外外巡视一圈,他终于在宴会厅的偏厅找到了孟成蹊。彼时孟成蹊身边站了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郎,两人保持着礼貌不失暗昧的距离,正是言笑晏晏一派融洽的景象,乍一看去十分引人遐想。
傅啸坤本来心里就老大不快活,这下更是火上浇油,他沉下脸走到孟成蹊身后,冷冷开口道:“阿新,你这是在做什么?”
孟成蹊猛地回头,看到了一脸怒容的傅啸坤,莫名心虚地叫了他一声:“表哥。”
那年轻女郎也扭过头,高高大大的男人像山一样压迫过来,让她有点害怕。仰头观察到傅啸坤肩章上的将星,该女郎随口问孟成蹊:“阿新,这便是你领导啊?”
孟成蹊轻轻嗯了一下,然后局促地从位子上站起来,无辜而迷茫地望着傅啸坤。他觉得奇怪,自己不过是跟女孩子讲了几句话,为什么表哥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傅啸坤不由分说拽起孟成蹊的后衣领就走,一直把人拖到宴会厅外,他贴近孟成蹊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一分钟不盯着你,你就马上给我找了个弟媳?”
“不是的,”孟成蹊揉了揉被他勒痛的脖子,试图平心静气解释道,“无聊闲谈几句,我和康小姐真的没什么。”
傅啸坤懒得和他说那么多,挥手打断了他:“去外面等着,我旧伤又有些发作了,跟张主席打完招呼咱们就走。”
“啊?你是哪里不舒服?”孟成蹊走上前凑近他,满含关怀地问。
傅啸坤一张气色红润的脸也很难一秒钟变病西施,只能刻意捧着胸下的位置含糊道:“好像这根肋骨有点痛。”
孟成蹊痛心疾首地伸出手摩挲他手指的地方,嘴上嘀嘀咕咕:“早就跟你说了不要来,伤没好利索就想着出门花天酒地,你以为自己还年轻?”
傅啸坤一时语塞,等回过味儿才意识到这小混蛋反过来教训自己,不禁再次火冒三丈,他用胳膊支开孟成蹊,呵斥道:“少啰嗦,你给我走远点,我他妈看到你就头疼。”
孟成蹊小小胜利了一回,不敢再蹬鼻子上脸,冲傅啸坤扬扬眉,然后扭身朝大门外跑了。他小跑着出了张公馆,找半天没找到自家汽车,估摸着司机是去近处兜风了,便站在路边焦急地表哥出来。
傅啸坤悄悄折回宴会厅,正欲找张主席告辞,没想到被一位关系较好的陆高参缠住,非要拉他去喝酒。傅啸坤撵走了孟成蹊,心下一松,觉得喝几口酒再走也不妨事,和人勾肩搭背着喝酒去了。
与此同时,涂延沾李老将军的光,已经会见了一圈武汉的政要,他自觉够不上那个层次,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趁李显龙被张主席请去楼上密谈,他赶紧脚底抹油地开溜。
出了房子,涂延迈步走进潮湿阴冷的夜里,一抬头,天空寥落地撒着几颗星星,月亮细成了一把镰刀,张主席家的白色别墅渐渐在视野里褪了色,一切都像夜雾一样浮沉。
走着走着,他不由得想起在宴会上碰见的傅啸坤,这人的出现勾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强行封闭的记忆如蝴蝶般飞出了他的铁盒子。往日时光越是追忆,越像是一个美好的幻影,涂延踢踢踏踏地翻动脚掌,觉得分外孤独。
他忽然很想抽烟,从口袋里翻出一包哈德门,他取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可是翻遍了全身却没找出一只打火机。涂延有些沮丧,只好把烟夹在耳后,信步走向大门。
张公馆门口的路灯坏了一盏,一下显得此处昏暗幽深。他抬腿跨过门槛,隐约看到门前蹲了个人。若不是此人拿了个打火机啪嗒啪嗒玩弄,他刚才差点踩在这个人身上。
借着蒙昧不清的光线,涂延看出对方是个年轻的士官,背影纤细,十分臭美地将军帽歪着戴在头上,一只手正百无聊赖地按动打火机。他想起自己的烟瘾,厚着脸皮和那人开了口:“兄弟,借个火呗。”
打火机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孟成蹊的身体无声颤栗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住了跳动。沉寂持续了半晌,就在涂延以为遭到了拒绝时,孟成蹊把手往涂延的方向伸去,然后啪嗒一声按下打火机。
火苗雀跃着跳动,涂延叼着香烟躬身探过去,把脸凑近了那一团光亮。火光映亮了他高挺的鼻子,浓密的眉毛,还有黑漆漆的眼珠,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屁股上开出一朵猩红的火花。
“谢谢。”涂延吐出一口烟,视线朝地上那人挪去,没想他收回打火机,顺带把头也深深埋进膝盖里,涂延只看到他头顶上戴得不伦不类的军帽。
一个暗哑的声音闷闷地传了过来:“不客气。”
涂延微微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刚走了几步,身后那人又用沙哑的声音叫住他:“等一下,你能给我根烟吗?”
涂延感到对方有些滑稽,掏出怀里那盒哈德门,他回过身将整包烟扔给了那人,说:“喏,都给你了,不用谢。”
说完,他像只矫健的豹子,忽地一下跑出去老远。
孟成蹊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迅速融进茫茫夜色中,一手攥紧那包香烟,他整个人都害冷般瑟瑟发抖。心脏在潺潺流血,像是有人用一把迟钝的刀片,在上面慢条斯理地划着口子。
默默打开烟盒,他抽出一根香烟,没有放进嘴里,而是送到鼻子底下轻轻地嗅。
许久之后,他取出怀里的鎏金打火机,将那根香烟点燃了。孟成蹊吃奶似的猛吸两口,凛冽的烟草味一下呛得他咳嗽不止,他一边咳,一边“吭吭”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他的面庞往下淌,“啪”地落在他皮鞋鞋面上。
“太呛了,”他又吐出一个虚晃晃的烟圈,自言自语地安慰道,“都怪这烟太呛了……”
94.
正月初六这天,傅啸坤起了个大早,他站在浴室镜子前颇费工夫,又是刮脸又是抹发油,将自己收拾得平头正脸,然后他踱回屋里,不紧不慢将那深灰色毛料中山装穿了上去,左看右看满意了,这才晃晃荡荡下楼。
自从那回从张主席的宴会上回来,他就有点绷不住地要发疯,白天黑夜缠着孟成蹊做,常常把人搞得下不来床,甚至达到了荒淫无度的程度。因为纵欲多了,他自己也日趋消瘦,原本合身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加上他眼底青黑一片,竟真给人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印象。
此时他手执一根黑漆钢手杖,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客厅,叽里呱啦地指挥仆从们将一盒盒包装精美的礼盒搬上汽车。
见孟成蹊打着哈欠从楼梯间下来,他扭过脸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是没睡饱吗?回去睡你的。”
孟成蹊瘪瘪嘴,把身上的睡袍裹紧了,他望着那川流不息的下人问:“表哥,大清早的你们这是干什么?要搬家吗?”
“你懂个屁,”傅啸坤横眉竖目将其中一位落后的听差数落一通,接着潦草地跟同孟成蹊解释,“那些是送礼用的。”
军事委员会战区部署的会议召开在即,他若是不懂斡旋,保不齐要被重新派到前线去,那可是万万不能的!傅啸坤领教过日军炮火的厉害,眼睁睁看他那几万大军被轰成了渣,故而打死他都不想再上战场了。
他暗自计较过一番,最终想法是放弃兵权换个文官做做,顶好是重庆那边的职位,因为在他看来,武汉这边也是不稳,谁知道小日本什么时候会打到这里来呢?
傅啸坤等东西全部安置妥当,连早饭都顾不上吃,风风火火出门去了。而孟成蹊独自吃了一顿清粥小菜,又返回楼上去睡他的回笼觉。
夜里七点多,傅啸坤一身寒气地回到家中。把帽子手杖扔给下人,他先是挨着暖水汀烘热了双手,接着抬手将外套扣子解开了,随后噌噌噌地跑上了楼。卧室的门虚掩着,傅啸坤推门而入,见孟成蹊侧身坐在窗台上,正拿着一瓶洋酒仰头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
傅啸坤心思一动,觉出对方的不对劲来,上前一把夺下孟成蹊手中的威士忌酒瓶,他劈头斥责道:“你什么时候添的新嗜好?一个人在家里面喝得醉醺醺的,当真不像话!”
“我没醉。”孟成蹊把面孔转向他,一张小脸倒是白净净的,没沾上酡红,只是眼睛里多了点氤氲的水雾。
他伸出一条腿,轻快地从窗台上跳下来,紧接着举起手臂环住了傅啸坤的脖子,娇滴滴地喊了一声:“表哥你回来啦?”
“快去洗澡吧,热水已经给你放好了。”他一边用下身若即若离触碰对方,一边把温热的呼吸喷在傅啸坤的耳廓上。
淡淡的酒香钻进他的鼻子,混合了孟成蹊身上温暖香甜的体味,像是一味绝好的催情剂,傅啸坤感到那好不容易蛰伏下去的欲望又被唤醒了。
“怎么了?”他半是疑惑半是得意地望着他笑,“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啊?”
话音刚落,他像龙卷风一样裹挟着孟成蹊,和他在浴室里上演了好一出颠鸾倒凤。弄得浴室水漫金山后,傅啸坤仍旧没有餍足,拉着孟成蹊又转去了卧室。
事毕,两人一齐倒在床上大口喘息。摸着孟成蹊湿漉漉的脊背,傅啸坤突然开口道:“阿新,你最近是否有心事?”
“没有啊,”孟成蹊不假思索地否认,停顿了半晌,他用手肘支起身子,面对面地朝傅啸坤问,“我能有什么心事?”
“没有自然最好,傻人有傻福,是这个道理。”傅啸坤盯着他的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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