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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孟成蹊没有反驳什么,俯身趴在了傅啸坤身边,他轻轻地将一只手盖在傅啸坤的手背上,柔声问道:“表哥,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傅啸坤闻言一愣,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孟成蹊走到今天的地步了,明明最开始他只是想把人弄过来随便玩一玩,玩过了就算。然而时光流转,被那人羁绊着走过这许多年,他好像还真离不得他了,如果说这种感觉是爱的话,那么傅啸坤承认,自己好像是爱孟成蹊的,不但爱,而且爱得发狂。
不过这话他是断断不愿意跟对方讲的,扬手在孟成蹊屁股上拍了一下,傅啸坤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傻子,不对你好我对谁好?”
孟成蹊把脸蒙进了枕头里,零碎的记忆如同放映般一幕幕重演,鼻腔有些酸楚的同时,他感到往事如烟,但也只是烟而已。
傅啸坤的奔走没有白费,到三月末,上面发下了委任状,要他去重庆担任运输部次长一职。他兴冲冲回家把消息告诉给孟成蹊,没想到对方却是惊大过于喜。
“我们要离开武汉?这么快……那房子怎么办?”他瞪大眼睛问傅啸坤。
傅啸坤捏了捏他的鼻尖,心情大好地舒展眉头道 :“房子卖了便是,也不值多少钱,重庆那地方什么没有,你还愁去了没地方住吗?”
旋即他品出了孟成蹊话里的留恋意味,抬眼瞄了他一眼,傅啸坤没好气地质问他:“傻东西,难不成你舍不得走?”
“那倒不至于。”孟成蹊摇摇头道。
若有所思地避开傅啸坤的视线,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问道:“表哥,我们走了可还会回来?”
“回这里做什么?”傅啸坤愈加狐疑了,“你在这里有家还是有矿啊?”
孟成蹊抿着嘴唇不说话,竟是郁郁地走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傅啸坤忙着把房子出手,顺带盘算着把他那些存在银行的钱换成外币。法币是一天比一天贬值了,仗再这么打下去,他怀疑这政府发行的货币终要变成一堆废纸。

涂延走在百货公司的柜台间,打算为仙儿买一份生日礼物。
一年前他把仙儿送去香港念书,小丫头先前还不乐意,哭天抹泪地被他送上飞机,在女子中学待了一学年后,她逐渐习惯了那边的生活,毕竟香港那地方最是新潮,中西文化的碰撞让她大开眼界,她像海绵吸水似的,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先进的知识和文化。只是她仍然十分想念涂延,每个月都要给他写一封长长的信来,抒发她隐晦的爱意。可惜一根筋的涂延根本看不出她的曲折心思,还是把她当小妹妹看待。
在买衣服和买珠宝两种选择中犹豫半天,涂延在询问过售货员的意见后,终于做出决定,给仙儿买了一枚珍珠胸针。手上拿着包扎好的礼盒,他从从容容往楼下走去。
就在他不经意地低头间,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眼帘。那人穿着合体的白色西服,身材高挑纤细,细软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正拎着几样商品走出百货公司大门。涂延霎时呼吸急促起来,他下意识捂紧胸口,感觉自己是见到了孟成蹊。
横冲直撞地奔下最后几级楼梯,他飞快冲到大门外。只见那白衣男子拉开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小汽车车门,抬腿坐了上去。非常短暂的一瞥中,他看到了对方的侧脸,和他记忆中的某人并无二致。
涂延在原地失魂落魄地呆了一秒,只是一秒,那汽车便火速开动了。他赶紧撒开腿跟了上去,一面高声向前方呼喊:“停车!停一停!”
开车的司机发现这个追车狂奔的人,回头朝孟成蹊询问:“表少爷,要停下吗?”
孟成蹊从后视镜瞧了一眼涂延,而后像被烫伤似的,他急急错开了脸,对司机颤声吩咐:“不必管他,你快点开就是。”
汽车提了速,在前面的路口拐弯后扬长而去。涂延一直追到跑不动为止,气喘吁吁地倒在路边,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真是病得不轻。
“成蹊明明已经死了,大概只是个相像的人吧。”他默默对自己说道。

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傅啸坤携孟成蹊抵达重庆。
运输部次长这个位子,虽然事务繁杂,但是实际是个油水很厚的肥差,傅啸坤在这个位子刚坐热屁股,就积累了相当大一笔财富。有了钱,总归要提高一下生活质量,于是他在歌乐山大张旗鼓地购地,盖起一座两层楼的洋房。由于是外国设计师做的设计,房子的造型摩登漂亮,设施更是十分现代化,在当时引起了不少同僚的艳羡。
秋季新房竣工,傅啸坤和孟成蹊赶在十月底搬了家。如此一来,他总算是心想事成,本该春风得意才是,岂料住进新房没多久,傅啸坤就病倒了。
他得的是急性疟疾,除了持续不断的高热外,他还不断地恶心呕吐,伴随着拉稀。孟成蹊吓破了胆子,连夜请来医生为他救治,医生给他打下几针,又开了药让他灌下去,病情一时得到控制,可第二天继续卷土重来。
这场病死去活来地折磨了傅啸坤半个月,待到康复的时候,他居然瘦掉了二十多斤,整个人瘦成了大骨架子,愈加显得他面色发青,一脸凶相。
孟成蹊心疼得不行,一改往日的少爷作风,潜心在家研究营养学,成天变着法儿让厨房做汤羹给表哥进补,恨不能一天让傅啸坤吃五顿。一段时间下来,傅啸坤倒是长回了一点肉。
旧历新年前,傅啸坤因公务去了一趟昆明,也许是在路上受了寒,回来后患了伤风。因为傅啸坤身子素来康健,谁也没把这小毛病当回事。哪知傅啸坤咳嗽了二十来天不见好,孟成蹊暗暗觉得不妙,请医生来山上为他看诊,才知道感冒已经转化成为肺炎。
医生又拿出了打针吃药的那套方法,试图把炎症控制住,但傅啸坤高烧不退,很快陷入了人事不知的昏迷中。

95.
孟成蹊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他给傅啸坤冷敷、喂药、翻身,每做一件事之前都要凑在他耳边知会一声,仿佛傅啸坤还醒着一样。他不敢去睡觉,困得狠了也只是趴在床头打个小盹,不到半小时又惊醒了,睁了眼先去看傅啸坤醒没醒,然而傅啸坤昏沉沉的只是睡,连哼都不哼一声。他不泄气,开始新一轮的忙碌和等待,就这么神经紧绷着熬到了天亮。
清晨,仆人给孟成蹊端来一碗温热的米粥,他打仗似的三两口吞下肚子,然后起身倒了凉开水去喂傅啸坤喝。水从傅啸坤嘴巴进去,马上又从嘴角流了出来,孟成蹊这下犯愁了,药灌不进去,烧退不下来,这可不是好迹象啊。
若是把病人送去市里的医院治疗,先不说下山的困难,光是后面这四十多里的路程,傅啸坤就不一定能支撑住。孟成蹊踌躇过后,明白送傅啸坤下山不现实,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盼望医生快点到了。
他这边越是着急,医生越是不来,到了上午将近十点钟,孟成蹊实在耐心耗尽,便吩咐家中的听差打电话去催催。那人去了几分钟,很快就回来汇报说,打了好几遍对方一直无人接听。
孟成蹊眉头紧锁,不晓得医生那边是出了什么岔子,这时候他只好听信一位老仆的经验之谈,用帕子蘸了烈酒往傅啸坤身上擦拭,以图物理降温。如此心急如焚地等到十点过半,门外的听差突然莽莽撞撞冲进屋子,朝孟成蹊喊道:“表少爷,外面挂球了!”
孟成蹊闻言大惊,知道这是日军飞机来轰炸的意思。不过他并未因此方寸大乱,招呼老妈子找出一卷凉席,他令人将傅啸坤平缓地放置在席子上,由两名青年抬着去了傅公馆的防空洞。
傅公馆的房子建得讲究,防空洞也不遑多让,不仅安装了换气系统,里面额外辟出一个房间来,有床有桌椅,竟是个紧凑的起居室。
傅啸坤被安放在床上摆好,孟成蹊连忙快步跟了进去,看到那人一张脸烧得潮红,两边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冒出青灰色的胡茬,正发出极其微弱的呼吸,他感到心被针扎一样疼。
挥退众人,他将自己冰凉的手掌覆在傅啸坤滚烫的额头上,却看见对方头部震颤了两下,接着从他喉咙里溢出丝丝声响。孟成蹊俯身去听,听到两个含糊的字:成蹊。
“是我,”孟成蹊明知他早就烧糊涂了,仍旧用脸颊贴到傅啸坤的前额,低声哽咽道:“傅啸坤,你不要死好不好?只要你活下来,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他呜呜咽咽地哭着,泪花源源不断地冲破眼角,从自己的脸上滴到傅啸坤脸上。
傅啸坤蹙眉呻吟一声,眼睛忽然睁开了,可惜他目光涣散,眼珠一动不动的,并不是个清醒的状态。孟成蹊叫他,他完全不能回应。
“傅啸坤,你看看我呀。”他一边抽泣一边拍打傅啸坤的脸。
傅啸坤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眶里,迟滞地对着前方动了动眼珠,他转瞬又把眼皮阖上了。
孟成蹊摇晃他的肩膀,失控地歇斯底里道:“傅啸坤,你个老混蛋,把我当傻子似的骗了那么久,我恨死你了!这回你要是不醒过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说什么表哥表弟,我呸,明明是把我当兔子玩,不要脸的老色胚!”
“你个谎话精,起来继续编你的大话啊,你不是很能唬人吗?敢不敢骗我一辈子……”
傅啸坤,你要是没了,我去哪里再当那个无忧无虑的季阿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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