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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你不和我生气啦?”
“不生了,但我的事,以后你让我自己拿主意,可以吗?”
涂延见他不容置喙的态度,不情愿地点点头。
孟成蹊拉着涂延返回舞池,先把交谊舞的姿势和要领跟他讲了一遍,然后左手搭涂延的肩,右手扣住他的手指,叹息说:“为了你本少爷第一回跳女步,作孽,把手放好,准备好了吗?”
涂延和他面对面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他不由脚底发痒。右手僵硬地搂在孟成蹊的腰上,他只听见自己暗哑地说了声“准备好了”,孟成蹊就带他滑了出去。
跟着孟成蹊嘴里念的口诀,涂延终于学会控制双脚,勉勉强强舞动起来了,不过他又有了新的困扰。右手贴着孟成蹊柔软的腰肢,他感觉有股电流从掌心蹿到后背,又从后背流到脚底,酥酥麻麻的感觉占据了他半边肢体,痒得他神思昏聩,却不能去挠。
他复又把注意力转到孟成蹊的脸上,灯光流过他饱满的额头,秀气的鼻子,然后停驻在他鲜艳的嘴唇上,湿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像某种多汁的水果。那种麻的感觉又来了,裹挟了炽热,涂延发现自己正在不停冒汗。
可能连孟成蹊都听到他气喘如牛,终于停止了这场不甚成功的舞蹈教学。涂延从舞池下来的时候,身后粘腻冰凉,用手一摸,整个后背都湿了。
叫上其他两个同伴,四人在酒店楼下告别。曹瑞林和沈慕枝都带了司机,各自乘上汽车走了。孟成蹊是坐曹瑞林的车来的,眼下涂延执意要送他回家,就没有推辞。
孟成蹊在外面玩了一天,早就累了,车子开了没到两公里,他脑袋一歪,睡了过去。睡眠中软趴趴的身体由车子一颠簸,靠在了涂延身上。呼吸拂过他的脖子和耳朵,涂延一个颤栗,感觉全身的汗毛都在跳动,身上痒,心头也发痒,总之全身没一处不痒,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他。
涂延把孟成蹊上身扶起来,靠到车门上之后,那股奇异的感觉竟然消失了。
“我这是出了什么毛病?”涂延在浓稠的夜色中,兀自疑惑不已。

8.

孟成蹊到家已是夜半时分,熄了灯的孟公馆万籁俱寂,犹如一个酣睡的婴儿。他没开灯,摸索着换了鞋,然后放轻脚步往楼上走。走到三楼的时候,他不得不停住了,楼梯口堵了一个小山包似的黑影,原是有人坐在那里。
借着窗外煤气灯的模糊光线,他看出了那人是孟楚仪。她无声地抱着膝盖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脸上好像有层发光的东西在闪烁。孟成蹊大惑,伸手摸上她的脸,手指触到湿漉漉一片,竟然全是眼泪。
“怎么了这是?谁让我们堂堂的孟大小姐受委屈了?”孟成蹊挨着她坐下,温柔地揽过妹妹的身体。
孟楚仪不答话,呼哧呼哧一个劲抽泣。孟成蹊问不出黑白,以为小姑娘是谈恋爱受挫了,便一下下拍她的后背,试图安抚。
妹妹缩在二哥的怀里,用极小的声音呢喃:“爸爸他要跟妈妈离婚了。”
“什么?”孟成蹊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老头子是疯了吗?”
“是真的,晚上他跟妈妈吵架,还和德叔搬了出去,说要去同那个女的住。”
孟成蹊搂紧妹妹,不由感到焦头烂额。
这事情,说起来和他还有点关系。前段时间孟怀章给弟弟介绍女朋友,请了他中学老师的独生女儿来孟家做客。这姑娘名叫尹婷,年方二十,与楚仪同是震旦大学的学生。尹婷身材扁平,颜色一般,但满嘴洋腔洋调又爱咋呼,很有点时髦活泼的新女性风貌。孟成蹊嫌她长相平淡,对她提不起兴趣,可是不想这女孩子居然入了他老爹的眼。
孟重迁老夫聊发少年狂,不顾家里的一致反对,光明正大追求起了比他儿子还小的女学生。尹婷是小门小户出身,见他送了珠宝又送小汽车,送完车子又想送房子,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放下包袱同孟先生好了。尹小姐精明而强势,事先把话给孟先生挑明了,说自己不做人小妾,只做正房。
可正房的位子只有一个,还是有人占了的,孟重迁回家就把这个情况跟江星萍说了,想协商着同她离婚。江星萍哪肯同意,和孟重迁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闹得孟公馆上下鸡犬不宁。
孟成蹊本来不太在意这事,老头子想玩便让他玩,玩够了自然知道回家,连老马还识途呢。没想到几天不关注家里,老两口已经闹到了这份上,他烦恼得觉都不想睡了。
要说江星萍当孟家主母,横竖是无可指摘的。她嫁过来二十年,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养大了金氏的两个儿子,还给孟重迁添了个女儿,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孟重迁如今为了个年轻女子一脚踢开她,怎么不叫人感到寒心?
孟成蹊砰砰敲响孟怀章卧室的房门,在大嫂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拉走了他大哥。两兄弟在他房间里商量了一晚上,做出如下分工:孟怀章负责去找他的老师说明情况,如果尹婷家里抵死反对,这婚事也办不成;孟成蹊负责去找老爹,尽量说服他先不要离婚。
早晨二人同时出发,兵分两路前去执行计划。孟怀章那边进行得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尹老师见了学生,羞愧得差点下跪,张口闭口怪自己没有教好女儿,辱没了家风,他斩钉截铁地跟孟怀章表示,绝不同意女儿嫁到孟家去。
坏就坏在孟成蹊那边,他见了孟重迁以后,不懂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反而表现得出离愤怒,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父亲数落了一顿。孟重迁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心想你这靠老子养的败家子有什么立场对我的事情品头论足,一怒之下把他赶出门去。
尹家那边不同意,江星萍这里不放手,孟先生这场婚姻闹剧就这么胶着地横亘在众人面前,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孟成蹊为此伤透了心,也不想在家待了,跑去马斯南路的公寓跟白婉君同住。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孟先生的这点情事被知情人添油加醋传了出去,在上层社会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孟成蹊出趟门,被好几个熟人拉住问东问西,觉得不胜其烦,便学了蜗牛躲在住处不愿出来。
沈慕枝来找他的时候,孟成蹊正和白婉君跳舞。
留声机里倾泻出奔放的外国歌曲,孟成蹊和情人跳着热情似火的探戈,旋转、踢腿、跳跃,身体跟身体时而紧靠,时而分开,高跟鞋和皮鞋在地板上奏出美妙的和弦。
跳着跳着,孟成蹊恍了神,眼前出现一个男人跳舞的画面,流畅优美的身体线条,深褐色瞳孔,唇峰陡峭锋利,似笑非笑的神情……
“奇了怪了,怎么好端端的想起沈慕枝来?”孟成蹊恍恍惚惚想道。
白婉君停下动作,那涂了蜜丝佛陀的嘴唇冷不丁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留下鲜红的口红印:“能不能专心点?跟我跳舞还想着别人。”
孟成蹊老着脸皮回吻她:“胡说八道,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门铃响了,白婉君家里雇的老妈子去应门,半分钟后她朝屋里喊:“孟先生,有个叫沈慕枝的找你。”
孟成蹊有种被人窥见心事的羞耻,脸和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你先回避一下,我见个朋友。”他朝白婉君说。
白小姐完全不介意他鸠占鹊巢的霸道行为,伸手抹了一把他脸上的口红,然后扭着水蛇腰回了卧室。
他靠近窗户吹了吹凉风,待脸色正常了些,才对老妈子说:“快请沈先生进来。”
沈慕枝见了他,劈头盖脸说了一句:“成蹊贤弟让我好找啊。”
“沈兄如何找到这里的?”孟成蹊请他去客厅坐,顺便问道。
“这几日我打电话到孟公馆,底下人每回都说你不在,我只好去问曹兄,他说好些天没见你了,想你应该是躲在这里。我本是来碰碰运气的,结果一下就逮到你了。”
孟成蹊心里把曹瑞林臭骂一通,虚弱地找了个理由说:“我这人懒,天冷了就不爱出门。”
“哦?”沈慕枝眼睛扫到他脸上残留的口红印,笑道,“想必是这里的春色绊住了沈兄的脚。”
孟成蹊故意装听不懂他的嗤笑,清清嗓子问:“不知沈兄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沈慕枝这趟来找孟成蹊,实际上是为了生意的事。
沈家有家烟土公司,全上海人都知道。前些年军阀为了筹集军饷,跟沈寒清谈成合作,沈家每年出几百万的报酬,那边出军队保护鸦片输入。沈寒清不懂政治,但擅长利益交换的游戏,于是军阀一拨换一拨,烟土公司不受干扰地日进斗金。后来国军控制了上海,照样派兵保护烟土运输,还特意为此设立了一个办事处。
天有不测风云,沈家烟土公司经营得好好的,但合作的海运公司突然倒闭了。沈慕枝跟沈寒清一商量,把新合作对象锁定在孟家身上。孟重迁做贸易起家,资金充足,又有自己的轮船和码头,和政府关系也是极好的,从哪个角度看和他协作都不会出错。
沈慕枝跟沈寒清说,他碰巧和孟家二公子的交情不错,便自动请缨前来促成此事。在白婉君的公寓里,他把事情娓娓道来,边说边观察孟成蹊的反应。
孟成蹊拿了个小锤子,聚精会神地吃山核桃,对于沈慕枝的商业游说无动于衷。非但无动于衷,他还一脸茫然地抬眸看他,驴头不对马嘴地开口:“轮船也不贵,你可以自己买两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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