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来了,你是真的不怕死,”傅啸坤嫌恶地用靴子尖部踢了踢他,确保人还清醒,若无其事又说道,“不过不晓得孟楚仪是不是也那么勇敢呢?”
“楚仪?”李励猛地抬头。
“对,你的女朋友目前在我的手上,你要是不招,我只好让她给你陪葬了。”
李励别过头,从眼角滑落几滴热泪,沉默了几分钟,他忽然坚定道:“革命路上免不了要牺牲,我们是因为共同的理想而相知相爱的,倘若楚仪为此丧命,也算死得其所。”
“你……”傅啸坤这下见识到何为油盐不进,气得火冒三丈,抬脚往对方肚子上胡乱踢了好几脚,“我干你娘!”
李励的脸部抽搐一下,鼻子和嘴巴里的鲜血喷薄而出,打湿了灰色的地面,他一挺身便晕了过去。审讯官见势头不对,连忙拉住傅啸坤:“司令司令,再打这人就死啦。”
傅啸坤先前大骂属下无能,这么多天了连个书生都搞不定,如今自己经历了一场血淋淋的审讯后,竟是也没能套出一点胡一鸣的下落,脸皮没处搁之余,感到万分焦躁。
他气急败坏地去了一趟军营,莫名对着士兵们好一顿训斥,把嗓子都喊哑了,这才余怒未消地回到司令部大楼,不想在办公室门口遇到了几日不见的孟成蹊。
孟成蹊脚边落了两个花花绿绿的真皮旅行袋,正懒洋洋倚着门框打盹,见了他立马站直了,还皱出一对可爱的小酒窝,叫道:“傅大哥。”
傅啸坤前几日才和他好得蜜里调油一样,不好那么快变脸,便按捺住火气,朝他点头“嗯”了一下。
刚知晓孟楚仪和李励的关系时,傅啸坤是真的犯起了疑心病。
他当然清楚孟成蹊此番肯同自己好,如此这般察言观色地赔小心,完全是别有用心,无非是想保住他妹妹的一条小命罢了。而自己趁人之危地占他便宜,实在高明不到哪里去,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两个人半斤八两,也就这么扯平了。
但是如果孟成蹊一开始就知道孟楚仪做下的那些事,也知道李励的身份呢?那性质可就大大的不同了,包庇罪犯,勾结共匪,天皇老子也救不了孟家。
何况孟成蹊再好,于他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然而捉不到胡一鸣可要直接影响仕途的,这两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下巴朝地上的袋子一努,傅啸坤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搬家吗?”
“傅大哥说笑了,我哪里敢往你这种军机要处搬?这些都是给家里给楚仪准备的,一些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孟成蹊笑嘻嘻答道。
傅啸坤看他表情如常,愚蠢得一派自热,应当是没有涉入到他妹妹的事情里去,心下舒服多了,毕竟他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玩弄。
“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今日你见不了孟楚仪。”
孟成蹊疑惑地一歪脑袋,问:“那我什么时候方便见她?明天可以吗?”
“没有那个时候了。”傅啸坤绷紧下颚冷冰冰道。
孟成蹊彻底懵了,他不明白这几天发生了什么,让傅啸坤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便不依不饶地凑上去:“为什么呀?怎么好端端的就不让探视了呢?”
“你还有脸问我?”傅啸坤被他缠得心烦,一手推开他道,“你妹妹跟一个叫李励的相好,你知道吗?”
“对,有这回事。李励怎么了?他不就是个写文章的嘛?”被蒙在鼓里的孟成蹊不解地睁着眼睛。
“扯他妈的淡,他不仅是地下党,还是胡一鸣的得意门生,是南京那边名单上的人。”
孟成蹊的声音沸腾起来:“不可能,你说的和我认识的李励是同个人吗?他那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样子,哪里像是做共’党的料?不会的不会的,我妹妹怎么会和共'党好呢?傅大哥,你帮我再查查清楚吧。”
傅啸坤一把拧开房门,左脚迈步跨进去,扭头朝他冷漠道:“事情已经够清楚了,我不管孟楚仪知不知情,或者牵涉进去多深,反正这回李励要是不能供出胡一鸣,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说着,他果断地重重一甩门,把孟成蹊罗里吧嗦的求情关在了门外。
孟成蹊被那阵迅猛冷硬的关门风一吹,七魂六魄瞬间归了位,这才感觉出情况有多严重。此时傅啸坤是不肯再见他了,他不敢做过多驻足,火烧火燎跑回孟公馆,跟父亲商量对策去了。
孟重迁听到李励是地下党的消息时,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颤巍巍挥舞着手杖,简直痛不欲生地呼道:“畜生啊,我就说了不能找那样的人家,跟着他过苦日子也便算了,他还是个革命党,现在他是要带走楚仪的命啊!”
江星萍更是六神无主,坐在孟重迁身边哭了个肝胆欲碎,家里几个女仆也开始抹起了眼泪,似乎大家对楚仪的命运已然提前绝望。
“爸爸,您先别说那些了,快想想怎么救楚仪出来吧。”孟成蹊急忙打断他的哀嚎。
也许是缺少政治敏锐度,对于孟楚仪犯下的事,孟成蹊一直觉得妹妹也没有错得如何离谱,既没杀人又没越货的,纸上功夫地谈点什么主义,怎么就要掉脑袋了呢?警察局长都没发话,傅啸坤说杀就能杀人?他是有点不相信的。
孟重迁又惯性地嚎啕了两声,方才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理智,他抽出胸前的真丝手绢擦干净满脸涕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成蹊,陪我去趟副市长家。”
魏副市长同孟重迁是一道留过学的同窗,从学生时代起便惺惺相惜,到了后来他们一个从政一个从商,谁有困难往往是对方第一时间跳出来帮忙的,故而几十年来两家一直交好。只是这次,孟家父子的请求让魏副市长也犯了难。
“寄枫啊,我跟傅啸坤的交情委实有限,要从他那里保人恐怕有困难。通共这事可大可小,真要立了罪麻烦大得很,我看不如我们找汤局长问问,让他给出出主意。”
孟重迁哪里还有拒绝的立场,他忙不迭应下,然后让孟成蹊回去取了几件古董珍玩,由老朋友陪着,一阵风似的刮去了市警察局汤局长那里。
那汤局长却是个擅长打太极的,他平时做惯了左右逢源的老好人,当然不愿意去搅傅啸坤那里的浑水,只是对着孟家父子,他没有明白地拒绝,而是层出不穷地说了一堆无用的套话。他说得越多,孟重迁越觉得在他这里使劲能有用。
于是这天晚上,孟父硬拉着汤局长,还是由魏副市长作陪,邀请他们去霞飞路上洋人新开的高档俱乐好好享受了一整套服务,孟成蹊则充当了司机,事后将两位乐不思蜀的高官送了回去。
及至孟家父子回到家,都到了夜里两点多,二人互道了晚安,疲惫不堪地自去洗漱。孟成蹊刚阖上眼皮不久,家里的电话突然追命似的响起来。
大概是管家德叔去应了电话,铃声终是止住了,孟成蹊蒙上枕头想要接着睡,阿明却又来敲他的门。没隔几分钟,孟公馆各房间的电灯接二连三的亮了,不多时整个家便亮如白昼。
孟成蹊打着哈欠下了楼,只见德叔面色如纸,正慌里慌张地举着话筒在讲电话。几个仆人许是得了他的吩咐,正飞奔着跑去楼上叫醒孟重迁和江星萍。
电话讲完了,德叔对着孟成蹊费劲地吸气又吐气,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出什么事了?” 瞧对方那样子,孟成蹊头皮一阵发紧,困意跑得无影无踪。
德叔皱着一张老脸像是在强忍什么,见孟重迁和江星萍也从楼上下来了,再控制不住,边抽泣边说:“老爷……少爷……出大事了,咱们码头仓库走……走水,货全烧没啦。”
“什么?!”孟家父子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呼。
价值两百来万的到港还未被提走的货物,以及整装待发欲装船的货品,眨眼间全部化为灰烬,损失何其惨重!
孟成蹊稳了稳心神,开口问德叔:“起火的原因是什么?”
“据说是电线短路。”德叔捂着眼睛道。
话音刚落,孟重迁涨红的脸乍地抽搐起来,随即他两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60.
如果说之前的坏消息是晴天霹雳,那么一家之主的轰然倒下则成了这个千疮百孔之家的一记重锤,打散了所有人的魂魄,孟公馆顿时陷入兵荒马乱中,孟成蹊更是吓得哇哇大哭。他连滚带爬地挤进人堆里去喊昏迷不醒的父亲,可是孟重迁双目紧闭,略歪斜的嘴唇不正常地发紫,竟是怎么叫都没了反应。
幸亏德叔是个经事的老人,他翘着孟成蹊这情形看起来像脑溢血,忙对哭得稀里哗啦的孟成蹊和江星萍说道:“少爷,太太,老爷这病来得凶险,我看不能再拖了,要送医院吗?”
江星萍在关键时刻拿不定主意,只好无助地扫视着众人,犹豫道:“派人去叫医生过来不行吗?”
德叔焦急得直摇头:“方才打电话问了,没有医生这个点愿意出诊啊。”
“那就赶紧送医院吧。”孟成蹊缓了缓神站起来,吩咐下人去备车。
德叔仍旧愁眉紧锁,不安地拉过他小声说:“少爷,倘若是由于血气逆行,老爷现在这个样子最忌讳挪动呀。”
孟成蹊几度思忖,还是下定决心,着人找来担架,万分小心地和阿明一起将孟重迁抬上了车。
汽车由技术最娴熟的德叔驾驶,孟成蹊箍住父亲的上半身不让其摇晃,江星萍抱住病人的腿,终于一路平稳地来到距离孟家最近的广慈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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