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枝从柜子里取出烟具一字排开,用烟夹取了几块熬好的深色烟膏,熟练地放在酒精灯上烤。待烧好烟泡,他才拿起手边的镀金烟枪,将烟泡塞进大的口,封好,小心翼翼地递到沈寒清嘴边。
沈寒清侧身而躺,凑上去急急吸上几口,感觉四肢百骸的冰冷如潮水般退去。再吸几口,身子软绵而轻巧,化为天上的一朵云,他终于全身心松弛下来,陶陶然眯了眼。
沈慕枝偷偷用余光打量他,瞄见那颈项上松软的皮和眼角的细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干爹老了。
对于这个结论,他有些微感伤,但更多是狂喜,还有难以抑制的兴奋,好像他蛰伏那么多年就为等到那一天。谢天谢地,他终于老了!
想起与之相伴的近二十年,与其说沈寒清把他当儿子养,不如说把他当家奴折辱。赌王性格乖僻,时常因小事动怒,他小时候便当了很长时间他的出气筒,干爹一不高兴,他就要被吊起来挨鞭子。往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直到近些年沈寒清上了年纪,才不那么暴躁了。
按理说,沈寒清养他这么些年,给他吃穿供他念书,如今还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哪怕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但沈慕枝不一样,早在孩童时代,他就没有了心,胸前挂着的那块热络,是钢铁炼成的替代品。
忽然,沈寒清在氤氲的烟气中睁开眼,笑着问他:“你盯着我做什么?”
“没,”他慌忙挪开视线,“没什么。”
沈寒清拍拍身边的位置,命令道:“上来。”
见沈慕枝不动,他伸出一只脚,轻轻搭在干儿子的肩膀,缓慢地,一路向下。
“干爹……”沈慕枝的呼吸重了,他想要逃跑,却避无可避,只剩胸口激荡起伏。
脚已经够到了要命的那处,对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加卖力地亵玩逗弄,整个屋子都回响着沈慕枝粗重的呼吸声。
赌王一挑眉,讥诮问他道:“你是不行,还是不愿?”
又一回故伎重演!像第一次那样,分明知道他不情愿,非要把他往穷途末路的悬崖上逼,以征服者的姿态将他的自尊心踩在脚下,好更加肆无忌惮地操控他,毁灭他。
干爹啊干爹,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呢?
沈慕枝目眦欲裂,硬生生从羞辱中迸出熊熊欲火,翻身上了塌。
夜里,沈慕枝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雨还在下着,丰沛的雨水哗啦哗啦,下得酣畅,像要荡涤世间所有的龌龊与猥杂。他的心,也跟着潮湿起来。
灰色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过去的点滴像放电影般,重回他的脑海。
他的母亲,是老北门那头的卖花姑娘,人称卖花西施阿珍。阿珍年幼失怙,自小就跟她母亲一起投靠了好心的舅舅家。岂料她十岁那年,母亲不幸染病,阿珍很快成了孤儿。舅母开始对她有了怨言,说她是讨命鬼,克死了双亲,还要来白白浪费他们家粮食。小小的阿珍姑娘不甘忍受责难,跑去卖花赚钱,借此养活自己。
等到阿珍长到十六七岁,生得亭亭玉立,妍丽异常,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来舅舅家做媒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但是好景不长,某天,舅妈发现阿珍掩盖在层层衣服下的肚子,居然有四五个月大了。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平白被人搞大了肚子,简直伤风败俗不可饶恕。
舅舅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阿珍打死不肯说,还说要独自抚养孩子。舅舅对她失望透顶,将她赶出了家门。阿珍找了个简陋的窝棚落脚,每日挺着大肚子去卖花,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时时忍受人们的白眼和唾弃。
他是在恶臭连天的菜市场口降生的,卖鱼大婶用一把杀鱼的剪刀剪断了连接他们母子的脐带。初生的婴儿哭得格外嘹亮,丝毫没有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怯场。
自那时候起,阿珍下定决心要为儿子撑起一个家,她起早贪黑地奔波,尽最大努力去赚钱。但是太难了,她没有学历,没有特别的技能,名声又不好,日子渐渐滑向山穷水尽。看着儿子的小脸因为营养不良而皲裂发灰,阿珍心如刀绞,最后,她甘心沉沦,做了一名暗娼。
沈慕枝那时候不姓沈,他娘给了取了乳名,叫小木头。孩子虽然小,却早早懂得了母亲的苦痛。有很多个晚上,娘以为他睡了,背过身悄悄地流眼泪。想起平时那些嫖客对娘的辱骂轻亵,小木头在黑暗里握紧拳头,心里发誓:我要带我娘走,离开这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沈慕枝六岁那年,阿珍得了肺病,没过一年转为肺痨,抛下孤苦伶仃的儿子走了。邻居们帮忙,用草席把她尸体卷了卷,板车拉着埋在了城郊。
七岁的小木头,从此浪迹在上海滩,以天为盖地为庐,成为了一名乞丐。
那年的冬天深而冷,像一口井,雪纷纷扬扬地,从灰茫的上空洒落。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饿得头重脚轻,浑浑噩噩。脚上的鞋子被野狗叼走一只,另一只也好不到哪里去,鞋头上破了大洞,露出长了冻疮流血的脚趾。
他实在走不动了,身上的破棉袄御不了寒,冻得他皮肤青紫,胃里因为太久没有进食,正火烧火燎地痛。脚底磨起成片的水泡,脓水混合着血,每走一步都是酷刑,双腿一软,他跌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在意识模糊中,他绝望地想:我快要死了,死了也好,可以和娘团聚了。
沈宅的管家大早上一开门,发现了门口雪地里的小乞丐,不禁大骂晦气。大过年的要是有人死在这里,那不是触了老爷的霉头嘛?他立马走过去,二话不说拽了小乞丐的衣领就往外拖。小木头清醒过来,以为遇见了歹人,挣扎叫喊着不愿挪动。
“住手。”一个身穿镶银狐黑呢大衣的男人从黑色轿车里步出,喝止了管家。
他朝身后的两名手下挥挥手,倚着车门点燃一支烟:“这么大动静是在干什么?”
管家放开小乞丐,走到主人跟前把前因后果一说,便不再多话,顺从地等候沈寒清的指示。
沈寒清混迹道上十多年,一贯杀伐果决,冷酷无情,也许是那天的风雪太过逼人,他远远瞧了眼那小东西,心里仿佛被什么堵着,止不住地难过。他脱下帽子,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小孩不过六七岁光景,一身衣服布满泥污,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拨开他稻草般的长发,脸上也脏,不过能看出漂亮的轮廓,和一双晶晶亮的眼睛。
他吸一口烟,蹲下身子跟小孩说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小木头,过了年就八岁了。”
声音不似一般稚童的天真懵懂,在陌生人面前,他一点没有慌张害怕,反倒大胆地打量对方。
沈寒清莫名觉得,这小家伙有点意思。
“愿意跟我走吗?”沈寒清伸出大手摊在他眼前,冷漠的瞳孔里多了一丝暖意。
小乞丐托腮思索了一番,犹豫着握上他的手,复又不放心地问:“跟着你有饭吃吗?”
沈寒清乐了,拉起他往回走:“有的,不仅有饭吃,还有汤喝。”
就这样,小木头摇身一变,变成了沈寒清的干儿子沈慕枝。十八年过去了,沈慕枝仍记得当初牵起他的那双手,手指骨节分明,掌心干燥温暖。
风止了,雨势渐小,东方天际隐隐露出鱼肚白。沈慕枝这才感到困倦,裹着被子倒头大睡。
一觉睡到自然醒,他睁眼看墙上的八角挂钟,已是十点过半。
推门出去,家里空荡荡的。因沈寒清嫌女人聒噪,女眷们都被安置在外面他另购的房产里,并不回老宅住。听仆人们来报,沈寒清今天大清早出门,说是要坐火车去南京,密会一位旧友。
沈慕枝对此不置一词,仿佛早就习惯了干爹的不辞而别。洗漱完下楼,他看到他的助手徐仁等在会客厅,正焦虑地来回踱步。
他直觉不妙,不等坐下便问:“出了什么情况?”
“咱们在劳勃生路上的烟管被人砸了。”徐仁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沈慕枝惊道。
“昨天晚上,我怕影响老爷的心情,特意把消息压下来。”
“嗯,你做得对。”
沈慕枝端起桌子上的过夜茶猛灌下去,又吩咐道:“去查查是谁干的好事。”
“各种线索显示,是……是涂延的人。”徐仁战战兢兢道。
“哦?”沈慕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怎么那么肯定?”
“烟管被砸的同时,我们先前关押的那个黄毛,被他们的人劫走了。”
“好一个声东击西!”沈慕枝把玩手上的戒指,英俊的脸上笼了冰霜。
5.
涂延用行动说话,让孟成蹊重新认识了“以后”这个词的含义。第二天上午,太阳还没晒到孟二少爷的屁股,那人就来了。
他今天换了身行头,白衬衫配黑色吊带裤,脚踏一双打蜡牛皮鞋,上了发油的头发根根锃亮,像极了钟表店的学徒,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至少没昨日那般惊世骇俗了。
涂家少爷穿得再低调,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他的到来仍旧让孟公馆的仆人们人心惶惶,唯恐做错点什么,惹来杀头之祸。
孟成蹊的贴身下人阿明,在看到涂延第二十次起身坐下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去叫二少爷起床。
“少爷醒醒吧,有客人找您。”阿明摇晃主子,语气里充满视死如归。
孟成蹊最烦睡觉有人叫他,抓过枕头向阿明砸去:“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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