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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呦,好一个咸鱼翻身。”
“可不是嘛,小道消息说,上头要派他来当淞沪警备司司令呢……”
孟成蹊竖起耳朵还想往下听,四周突然安静了。
宴会厅的灯光齐刷刷打开,使房间里的气温都身高了两度,侍者推开大门,一行人众星捧月簇拥着一名清瘦的中年人缓缓走了进来。
沈寒清个子不高,身上是红色杭绸长衫套黑色暗纹马褂,怀表装进胸前口袋里,只露金色的表链。他长了一对丹凤眼,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整个人看起来锐利而刻薄。
孟成蹊东张西望寻找父亲的身影,忽然肩膀上一重,回头看见孟重迁就站在身后。
“傻站着干什么?快随我入席。”
宴会厅前排搭了个临时舞台,是为了特别节目准备的。大家听了出京剧,又看了场爱尔兰踢踏舞表演,才等来寿星到各桌敬酒。
到他们这桌的时候,沈寒清已经喝了不少酒,他身形微晃,一只手被身边一个青年搀着,苍白得脸上多了血色,反倒增添些许亲和力。
跟全桌人喝过一杯后,沈寒清同孟重迁客气寒暄:“孟先生真是虎父无犬子,令公子文质彬彬,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哈哈,沈老板谬赞了。”孟重迁使眼色让儿子给沈寒清斟酒。
孟成蹊遂替他把酒满上,沈寒清也不推却,笑眯眯举起杯子刚要喝,手腕竟被人牢牢握住了。
沈慕枝轻轻夺过他的酒杯,仰头喝尽,然后朝孟重迁他们作揖道:“孟先生孟公子恕罪,我爹不胜酒力,在下自作主张替他喝了这杯。”
身后的青年从阴影里走进人们的视线,长身玉立,丰采高雅。孟成蹊的目光停在沈慕枝身上,像中了邪,就这么死死盯着,难以移开半寸。
他自认是个花痴,看到美的东西便会心神荡漾,可沈慕枝的俊美是巧夺天工的奇山异水,如此浑然天成,让人惊心。他痴了、醉了、迷了,片刻找不到魂。
“你……你叫什么名字?”孟成蹊用脑袋中残存的一丝理智,问了个蠢问题。
“沈慕枝,你呢?”
“成蹊,孟成蹊。”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好名字。”
名字好不好孟成蹊不知道,但沈慕枝对他笑得像春风一样,他也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名字超凡脱俗了。待沈家父子去了别处,孟成蹊的脸还微微发烫。
他抠着手指小声跟孟重迁咬耳朵:“沈寒清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他是生不出,生的都是女儿。”
“咦?”孟成蹊一惊。
“大惊小怪,”孟重迁用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那沈慕枝是沈寒清的养子。”
孟成蹊听了这话,心里一阵舒适,他对沈慕枝的印象极好,一个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和沈寒清这种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自然不能有血缘关系。
酒至半酣,宴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两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涂金元和涂延一人捧一个礼盒,神态端庄肃穆,活像唐朝时候向皇帝进献贡品的邻国使臣。
众人皆知涂金元与沈寒清素来不和,私底下连话都很少说。可两人同是上海滩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不好将关系弄得太尴尬。所以沈寒清做寿,涂金元不打算拆他的台,不但不拆台,他还要给足对方面子。
把手中的礼品往侍从怀里一塞,涂金元佯装亲切地握住沈寒清的手:“剑臣兄,有事来晚啦,实在抱歉,老哥我给你赔不是。”
“涂老板严重了,你们二位能来即是我沈某人的荣幸,欢迎欢迎。”沈寒清面上波澜不惊,右手实际上被涂金元握得吃痛不已,又不能说,兀自暗暗咬牙坚持着。
涂金元装傻充楞,把手握得死紧,仿佛要把对方的骨头捏碎:“剑臣兄,我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家和业旺,寿比南山!”
说着他继续用力地晃动两个人的手,痛得沈寒清眉头微蹙。
“祝福我们收下了,但涂伯伯姗姗来迟不可不罚,”沈慕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挥手让人呈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三个装满酒的水晶酒杯,“我爹的大日子随便不得,罚您先喝掉这三杯,不知您意下如何?”
“好,喝就喝。”涂金元虽心有不爽,但碍于面子不能发作,只得接过杯子把酒喝了。
手上得到解脱的沈寒清感到轻松不少,皮笑肉不笑地招呼涂金元他们入座。
涂延把礼盒递给身侧的沈慕枝,见他一本正经,心血来潮开玩笑说:“沈少爷绷着脸做什么?怕我这盒子里装了炸弹吗?”
沈慕枝手上一抖,盒子不易察觉地晃了晃,随之意识到是他的恶作剧,才淡淡朝涂延道:“涂少爷当真幽默。”
孟成蹊一早看到涂延进来,以为他跑错了地方,后来瞧见沈寒清对他们父子礼遇有加的态度,就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两人是谁?”他悄悄问孟重迁。
“洪帮听过吗?坐在那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洪帮的大佬涂金元和他儿子。”
孟成蹊鼻子哼了一下,透出轻蔑:“切,地痞流氓啊,我当是谁。”
“你晓得什么,流氓大亨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涂金元能混到现在的地步,很有些本事。”
酒会到了尾声,宾客们开始相互串门,优美的乐队演奏声淹没在人们嘈杂的谈交谈声里。孟重迁被几个老熟人拖住讲话,孟成蹊乐得清闲,自个儿端了香槟小口啜饮。
一杯很快喝光,还没等他放下空杯,有人递给他新的一杯。
“是你?”孟成蹊眼睛扫过那头浓密粗硬的头发,一点也不意外地接了酒。
涂延见他那么快认出了自己,暗忖孟成蹊对他的好感不是一星半点,心里顿时有些得意。
“孟公子,我就说我们会再相见吧,这岂不是人们常说的缘分?”
“你想多了,我只是记得你欠我个大人情而已。”
“那是,救命之恩,不得不报。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我必当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算了,你既已送过我谢礼,我们之间两清了。”
言毕孟成蹊漫不经心地看向涂延,这不看倒还好,看了之后他两眼皮直跳:“你出门前照镜子了吗?”
“什么?”涂延一片茫然。
“你这身什么搭配?酒店门童居然放你进来,难道是你威逼利诱他的?”孟成蹊指指他身上的苹果绿衬衫,又瞄瞄他的灰格子吊带裤,郁卒得想杀人。
这么一比较,家里那尊金佛像似乎没有那么不堪入目了。
“嘿嘿,我们这些粗人不注重打扮,见笑了,”涂延大咧咧一抹后脑勺,复又不死心地问道,“很丑吗?”
孟成蹊点头,无情地道出真相:“丑。”
涂延顺手抓起孟成蹊的杯子吞下一口酒,凑近了,带了酒气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我是不懂流行的那一套,你懂啊,以后多教教我。”
耳朵发痒,孟成蹊不自在地别开头去,心道这人不仅厚颜,还喜欢蹬鼻子上脸。
4.

宴席散了,人走空了,半醉的沈寒清由沈慕枝护送着回到沈宅。挥退众人,他独自坐在临院子的落地窗前,看那天光一点一点暗下来。
太阳还未下山,雨先落了。淋淋漓漓的秋雨打在桂花树上,打下一地碎金,连带着将那满院的桂花香气也驱散了。梧桐叶几乎掉尽,徒留丑陋的枝干向上伸展,把青灰色的天空割裂成一块块。
沈寒清在这萧瑟的冷雨中,觉出一股难言的寂寞。
他望见玻璃窗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这么多年轮廓分明没有变样,但他知道,精神气是大不相同了。辛辛苦苦钻营几十年,千帆过尽,换来万贯家财和无尽的虚情假意,如今年华不再,却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里,身上一阵阵发冷,力气像被抽干了一般。
沈慕枝轻手轻脚走近,拿了件外衣披在他肩上,仿佛知道他的冷似的:“快入冬了,我刚吩咐了下去,今年早些把热水汀烧起来。”
“嗯。”沈寒清恹恹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干爹若是累了,回房间歇息吧。”
沈寒清扭头看他,揶揄道:“怎么今天叫我干爹了,你后悔给我做儿子?”
“没有的事,”沈慕枝闻言面色突变,紧张得汗水濡湿了手心,“不过一时口误罢了,慕枝感念爹的养育之恩,爹让我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何来后悔一说?”
沈寒清对他的应答,说不上多满意,好听的话谁不爱听,但谎话要说得让人信服,须先骗过自己。那么,沈慕枝相信他自己说的话吗?
赌王举目望向远处的天际,每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呵,一个称呼而已,叫什么都没有关系,我明白,你向来最有孝心。”
他看着沈慕枝长大,知道他断不会是个简单温驯的角色。养这么一只幼虎在身边,保不齐他哪天对自己露出凶狠的獠牙。杀了他吗?可他又确确实实舍不得这个孩子。他年轻俊美的肉体,他嘘寒问暖的陪伴,每回行那事时他忍辱负重的表情,这一切,都让沈寒清生气,也令他沉醉。
他深沉的心思暗自在肚子里绕了百八十圈,方下定决心想:怕什么?他一个讨饭的小东西,还能反了天?纵使他以后有三头六臂,我总有方法制住他。
想到这里,沈寒清心中好受些,他站起来往门口走,回头对沈慕枝说:“跟我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隔壁的烟室,沈寒清踢掉鞋子上烟塌,半倚着看沈慕枝烧烟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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