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延信守承诺地放开手,正欠起身体欲离开雕花木床,一只脚朝他猛踹过来,把他掀翻在地。
孟成蹊刷地从床上蹦下来,气呼呼抬腿又是两脚:“哪里来的瘪三,敢坏我的好事,活得不耐烦是伐?”
他平时疏于锻炼,这点花拳绣腿对涂延根本造不成伤害,几下不痛不痒的踢打,倒有点打情骂俏的味道。
“这位仁兄消消气,”涂延敏捷地按住了他一只脚,流氓兮兮地在他纤细的脚腕上摸了摸,开口道,“您这细胳膊细腿的,仔细受伤。”
孟成蹊呸了一声,用力把脚往回抽,那人却掐住不放。
“王八蛋,信不信我把人喊来了?还不松手!”孟成蹊气得变色。
“别别,我不闹你便是了。”
涂延把他的脚放回地上,一个翻身站起来,眼睛不自觉扫到孟成蹊白得接近透明的脖颈和胸口,不由暗暗咽下一口唾沫。
拜眼前人所赐,孟成蹊一晚上的好心情彻底寿终就寝,他瞥了眼床上昏睡不醒的女人,真打算一走了之,但又怕现在出去被曹瑞林他们笑话他那方面不行,到时候恐怕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想着想着,孟二少爷心中的怒火再一次烧了起来。
“你好滚了,留在这里等着过年吗?”孟成蹊没好气道。
涂延厚着脸皮说:“我可不出去,外面有仇家要杀我,你左右也办不成那事,不如行个方便让我避避。”
今日他跟沈寒清相约谈事,应对方要求他只身赴会,未曾料到中了那老狐狸的埋伏,十几个人围堵他一个,瞧着打手们穷凶极恶的样子,是非要取他的小命不可了。涂延跑了十条街,都没把他们彻底甩掉,情急之下只好跑进了烟花巷。
孟成蹊才不管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你是死是活,好像跟我无甚关系。”
“话不能这么说,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我反正已经叨扰你了,时间长点又何妨呢。做人不要那么小气嘛,这样子,我害你损失了一次春宵,下次赔你一顿更好的,地方你随意挑,好不好?”涂延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歪理,气得孟成蹊直翻白眼。
“啧,谁稀罕你的赔偿。”
话音未落,门外爆发一阵骚动。走廊里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男人的呵斥和女人的尖叫,一间间包厢被打开,有客人破口大骂,闹闹哄哄,宛如世界大乱。
未几,他们的房门就被敲响了,老鸨捏着嗓子讲话,声音里隐约有哭腔:“孟公子,麻烦开一下门呐。”
不好,这是在挨个房间地搜人。
涂延冲孟成蹊扬扬眉,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尽是恳切,接着他犹如一条灵活的泥鳅,哧溜一下钻到了床底。
孟成蹊眼疾手快地扯过被子,将姚瑶盖住,然后又解开一粒扣子,肩膀半露衣衫不整地前去应门。
门一打开,他已换上了一副眼波粼粼面若桃花的模样,对着老鸨嗔怒道:“陈妈妈真会败人兴致,你们文华书寓就是这样做生意的吗?”
“孟公子息怒……”老鸨泫然欲泣地立在门前,没说几句被一个刀疤脸的男人推向一边。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孟成蹊一番,看出他是个没用场的绣花枕头,于是豪不客气地问他:“你刚才有没有见过一个穿月白色长袍的年轻男人?”说着用手笔划了一下涂延的样貌和身高。
“屁话,我来这种地方,怎么会有空留意陌生男人。”孟成蹊做出不耐烦状,冷冰冰道。
刀疤脸朝屋里探头探脑,欲强行挤进去:“那行,让我看看你房里。”
孟成蹊伸手一拦,镇定自若地说:“敢问你是官是匪?是官请出示搜查令,是匪也该先给我一刀,不然我凭什么让你看我的女人?”
刀疤脸面上一臊,慌忙解释:“我不看女人,你让我瞧瞧有没有男人藏匿在里面。”
“不用搜了,我屋里没有别的男人!”孟成蹊斩钉截铁地拒绝。
“你……”
孟成蹊不分一点眼神给他,转而对老鸨叹气:“陈妈妈,你这地方我以后可不敢来了,抱姑娘抱到一半,会有莫名其妙的人冲进来,死赖着不走,还非要瞧个明白,他说他要瞧男人,你信吗?”
刀疤脸嘴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被孟成蹊说得哑口无言,只得落荒而逃。
大概是书寓的老板私下联系了巡捕房的人,马上有警车停在楼下,见情况不妙,其他搜查的打手也很快撤了出去。
孟成蹊关紧房门,脱力地瘫坐在了床上,刚才他看到刀疤脸背在身后那只手握着的手枪,心里不是没有害怕的,然而既决定要帮那人,也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这人其实是个纸老虎,嘴巴上不饶人,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怯懦。
“出来吧。”他朝空气说了一句。
涂延麻利地从床底爬出来,额头上冒的汗把他两侧鬓发打湿了。他是不怕死,可把性命交到一个才认识几分钟的人手上,无异于高空走钢索,终究是大冒险。
他由衷对孟成蹊灿烂一笑,露出两粒虎牙:“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咱们后会有期!”
孟成蹊心想,谁要跟你后会有期,最好再也别见了。一抬头人已经没了踪影,原是他跳窗走了。
翌日,孟成蹊在自己房间的铜床上躺到中午,懒懒地不肯起身。管家德叔来报,说方才有人送礼物来,偌大一个箱子,那人放下东西就走了,也不肯说是谁,只说是二少爷的新朋友。
新朋友?真够不见外的。孟成蹊内心嗤笑两声,早就猜到了是谁,便遣人把礼物拿上来。
金色的大礼盒上扎了根银丝带,一摸金粉就往下掉,璀璨而俗气,拆开包装,里面竟是一尊金光闪闪的镀金大佛。
孟成蹊简直被气笑了,脱口骂道:“就不该救你个土掉渣的乡巴佬!”
金佛像辗转在孟公馆的多个房间流转,最终因为和宅子的装修基调不符,被扔进了地下室积灰。
3.
孟成蹊是个明白人,他没有立马横刀定天下的野心,更不具备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他像过年时候墙上贴的年画娃娃,永远喜气洋洋,却不愿长大。人生苦短,为欢几何?舒舒心心地做条寄生虫,在父亲和哥哥的荫蔽下活成快乐的废物点心,这便是他的远大理想。
理想是光,理想是火,而现实是寒冬里屋前挂的冰凌,冷冰冰,硬邦邦。孟重迁看小儿子成天在眼前晃荡,看得他眼睛都要出血,终于决定要给孟成蹊寻点差事做。
孟重迁在上海滩的商界长袖善舞,人脉颇丰,兜一圈下来给他找来三个差事:全国棉纺织业工会理事,上海汇通银行董事,中华书局董事长助理。别看这些职位听上去很唬人,其实都是不用管事的闲职,白领几份薪水而已。
孟二少爷对此安排分外满意,他每个月去各个岗位点一次卯,月底就有工资寄到家里来,余下时间,他还是跟曹瑞林那帮纨绔子弟厮混,仿佛又回到了巴黎的逍遥日子。
好日子总是过得这样快,中秋节过去几天,孟重迁单独找孟成蹊去书房谈话。孟成蹊以为自己狗屁倒灶的私事被他父亲撞破,在座位上忐忑地沉默着。
“后天晚上,你随我去吃个宴席。”孟重迁呷了一口茶,仰面靠在椅背上养神。
“啊?”孟成蹊呆愣片刻,不解道,“我去了也不认识那些人,爸爸怎么不叫哥哥去?”
孟重迁恨铁不成钢地瞪他:“正是因为你不认识,才要多出去和人交际,你才几岁,就打算一辈子窝在家里做老太爷了?”
“哪里?”孟成蹊心事被戳破,头埋得更低。
“后天你哥哥要去棉纱厂查账,没的空,你同我去,顺便引见几个叔叔伯伯给你。”
“哦。”孟成蹊不情不愿地应了,心里感慨这有钱人家的寄生虫也是不容易当的。
赌王沈寒清把他五十岁寿宴设在拥有“远东第一高楼”美称的国际饭店,论精致,论气派,那边都是顶好的。因着他如今在上海滩黑白通吃的强大势力,超过半数的名流都去捧了场,没时间露面的也派人把贺礼奉上。谁都知道赌王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哪怕攀不上交情,也不好得罪了他。
孟家父子迈出饭店电梯,超大的水晶吊灯在头顶熠熠生辉,大理石地面纤尘不染,身穿燕尾服的侍从像水中鱼一样在宾客中穿行,看得人眼花。孟成蹊几乎是循着人气,来到人头攒动的宴会厅。宴会尚未正式开始,宾客已基本到齐了,主人公沈寒清这回却迟迟不肯现身,摆足了架子。
上流人士的集会最讲究假客套,孟成蹊由父亲带着见了赵钱孙李各路神仙,讲了些讨喜的奉承话,笑的腮帮子酸疼,肚子倒不合时宜地咕咕直叫,瞥见自助餐台上满满当当的食物,计上心来。他借口上洗手间,避开孟重迁的视线,找了个角落吃奶油蛋糕,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五步开外,一身穿宝蓝祥云绣纹马褂的中年正和他左手边的光头交谈,声音传到了孟成蹊耳边。
“我是看不懂这世道,自从清朝的皇帝下了台,上海三天两头变天,这个将军那个司令,来来去去,赶场子似的。你看,才几年功夫,卢大帅赶走了傅将军,齐司令又把卢大帅打败了,最后还不是北伐军坐收渔利。”
“张兄慎言!”光头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政治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岂是你我能妄加揣测的?听说先前落败的傅将军,早已投靠了国民政府,现下是南京那边的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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