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迁的续弦江星萍这会儿上前打起圆场:“孟老爷好大的脾气,成蹊这远渡重洋回来了,连口热饭都没吃上,你就要给他责罚?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做后妈的都看不下去,你倒是心肠硬。”
说罢她转身扶起跪在地上的孟成蹊:“不就是年轻贪玩嘛,谁没个淘气的辰光,看把孩子吓得,脸都哭肿了。去洗把脸赶紧吃饭,菜要凉了。”
众人仍不敢动,齐齐看向孟先生。
孟重迁想到小儿子从小没了生母,虽然娇奢纨绔,但自己忙于生意,给他的关爱委实有限,心早就软了。他很知道如何借坡下驴,便一摸肚子,道:“为了等这小子回来全家都空着肚子,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吃饭吃饭!”
吃了饭,孟成蹊立刻抱出大包小包,给家人分发礼物。孟重迁收到了一只最新款的帝舵牌手表,孟怀章收到的是一个外观精美的镀银打火机,孟太太和大少奶奶得到了名牌的美容霜和发油,连佣人们都没落下,每人分得一袋进口糖果。
这里面数孟楚仪最开心,她收到的礼物是一瓶昂贵的法国香水,酸酸甜甜的玫瑰味,正衬她这一丛亟待盛放的热烈。
孟先生看到家中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心中宽慰,觉得自己二儿子也没有旁人说得那样差。即便他不学无术爱花钱,自己有能力供着他,别人管得着吗?于是望向孟成蹊的眉眼也有了笑意。
一连几天,孟成蹊识相地不出去瞎跑,躲在家里吃吃喝喝。但他归国的消息在旧友圈早已不胫而走,昔日的狐朋狗友像苍蝇闻到屎一样,哦不,像蜜蜂寻见花蜜一样聚拢过来。
这日他睡起午觉,就听仆人报说有位曹公子来访。孟成蹊眼珠转了四五圈,把睡成一团浆糊的思绪理了理,才想起了曹瑞林这个名字。
曹瑞林曾经同他念一所高中,虽然生得一张不甚美观的鞋拔子脸,但脾气好又出手阔绰,在圈子里很受欢迎。他父亲是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的大股东,家中资产比孟家还要雄厚。
孟成蹊吩咐仆人将客人带去客厅等候,自己匆匆冲了个凉,换上一件宽松棉质衬衫和灰色西装裤,一身轻松地下了楼。
曹瑞林瞧见他,马上站起来热情道:“孟兄,好久不见!”
“瑞林兄,几年不见你倒是长高了不少,看来日子过得很惬意啊。”孟成蹊笑着上来跟他握了手,然后招呼对方落座。
他记得高中时曹瑞林身材瘦小,脸色枯黄,现下个子蹿得比他都高出三四公分了,虽然脸还是黄的。
曹瑞林把视线从彩色琉璃窗上收回来,朝他挑眉道:“此言差矣,我哪里有孟兄你快活。国内能有欧洲好玩?”
孟成蹊把一杯冰镇橘子汁端给他,摇头叹气:“别提了,人不能光图一时爽,你看我空花了那么长时间,到头来什么本事都没学到,前几天腿都要被我父亲打断了。”
曹瑞林听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形容那天的情形,被逗得哈哈大笑。
“哎呀,差点忘记了,”孟成蹊一拍膝盖,好像想起什么大不了的事,“厨房里做了冰激凌,你一块儿尝尝。”
说着他叫仆人端上银托盘装的两大份冰激凌,客气地款待曹瑞林吃冰。
曹瑞林也不跟他见外,痛快地一口口往嘴里塞冷食,边吃边跟孟成蹊八卦近年身边的趣闻轶事,直吃到汗毛颤栗。
老同学各自张大嘴吞吐冷气,活像两只烈日下吐舌喘息的老狗,谁也不觉得对方样子蠢,只是相视而笑,倒是很自然地碰撞出了迟来的友谊火花。
曹瑞林是个败家子,孟成蹊也是个败家子,英雄惜英雄,狗熊爱狗熊,一拍即合说的就是他们这种。
立秋方过,两个好朋友一致觉得,该去找点乐子了。
2.
夜深沉,天空像被一盘被打翻的墨汁,漆黑一片。
闸北一处人迹罕至的仓库,昏黄的电灯泡发出黯淡的光芒,屋里五六个身穿粗布短褂的壮汉围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对他恭敬地颔首。
“少当家,今晚弄到的货都在这里了。”为首的外号叫大饼的圆脸大汉拖过身后三个大木箱,撬开其中一个的箱盖。
涂延俯身捞起一块红褐色的烟土,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瞳孔里闪过一丝喜色:“这波斯产的红土,果真比陕西和热河出的鸦片烟品质好。干得不错,改天请你们吃酒。”
作为法租界大佬涂金元的独子,涂延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年纪轻轻就帮着父亲管理家中事务,不但有雷霆手段,而且晓得笼络人心积累威望,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年前他组建了一支七人的队伍专门去码头抢烟土,还为之起了个霸气的名字,叫七虎队。
七虎队做事讲究快、狠、准,一直来少有失手,涂延靠这点小打小闹很是赚了一笔。烟土卖价高,抢烟土自不需要成本,如此一本万利的生意引得道上的人纷纷效仿,运送烟土更难了。烟土商欲哭无泪。可卖大烟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产业,报了警巡捕房也不会管,因此商家们只能打破牙齿和血吞。
“少当家,有个事情……那个……”大饼耷拉着眉毛,脸上一片愁云惨淡,吞吞吐吐半天也没把话讲清楚。
看出他面上沉重,涂延心中有了计较,他不动声色地将烟土扔回箱子里,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手:“出什么事了?说吧。”
大饼仍旧犹豫,贴着同伴畏葸不前,仿佛面前的涂延是一尊凶神。
“行动时黄毛垫后受伤,被沈寒清的人扣下了。”边上的伙计忍不住开口道。
“什么?”涂延剑眉一拧,脸色稍霁,他伸手揪过大饼的衣领喝道,“你怎么领的队?我跟你说过,你们七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七虎少一个都不行。”
大饼被他钳制得呼吸困难,一张脸立马烧得紫涨,断断续续恳求道:“少……少爷饶命,是我大意没料到沈家的防卫如此之严,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这就去把黄毛救回来。”
“蠢货!沈寒清多少小气的一个人,让你去了我损失的可不止黄毛了。”
颈部的力道一松,涂延放开双手,大饼像没有骨头的虫子一般软倒在地上。
“没用的东西,”涂延咬牙啐了一口,眼神肃杀,“给我摇电话,老子亲自找沈寒清要人。”
华灯起,车声响,这歌舞升平的东方巴黎,到处充斥着寻欢作乐的人群,连空气中都飘荡着甜腻的情欲味道。
入夜后的四马路,是上海滩最出名的销金窟,无数风流人士的倚红偎翠之地。
孟成蹊先是跟着曹瑞林去了趟百乐门,看新来的白俄姑娘跳舞,半天下来入目尽是白花花的大腿,美则美矣,却只能远观。他最怕外国女人身上浓郁的狐臭,那味道喷再多香水都盖不住,直教人犯恶心。看了不多时他便觉出乏味,像去餐厅点了一桌不合胃口的菜,还没吃就饱了,实在是兴致索然。
这时曹瑞林的狐朋狗友中有人发言,说上海最销魂的温柔乡,莫过于四马路上林立的妓院,报纸上都在写她们选“花国大总统”的飞短流长,名气大得很,但实际货色如何,还要靠孟成蹊这种见过市面的高手来评鉴。于是一行人开起三辆小汽车,浩浩汤汤赶往四马路。
曹瑞林挑了家极具中式风情的长三书寓,深红大门一打开,莺莺燕燕站成两排,燕环肥瘦,任君采劼。众人在富丽堂皇的包间里一边喝酒,一边听“先生”们弹琵琶唱评书,嬉笑声不绝如缕。有暖香在怀,美酒在手,孟成蹊的心情变得十分快活,脸上不禁浮出一层粉红。
那水蛇腰的苏州佳丽姚瑶,不仅唱腔婉转,还识情趣,嘴对嘴喂完水果,又把暖融融的热气吹在他耳边,娇滴滴一口一个公子,听得孟成蹊倒要醉了。
酒过三巡,孟成蹊摇摇晃晃起身,本想跟大家打个招呼,却看到曹瑞林投过来一个会意的眼神,便朝他一点头,搂过姚瑶去了楼上厢房。
一沾着雕花木床,孟成蹊就猴急地剥去了姚瑶的白洋纱旗袍,索性上上下下摸了个够。在家中当了一个月和尚,他感觉舌头都要淡出鸟来,差点忘了女人是何种滋味。此刻开荤,恨不得把手上的人拆碎了吃下肚去。
姚瑶见他欲望来得这样迅猛,忙扭动娇躯去回应他,在他的胸前和脖子上落下千万个吻,手上也不甘示弱地去扒他的上衣。
孟成蹊不耐烦地把外套甩下床,用蛮力扯了一把领口,姚瑶也替他去解扣子,混乱中衬衫扣子崩掉一颗,露出他洁白无瑕的前胸。两人四目相对,皆是情动不已,身上蒸腾出黏乎乎的热汗。他刚要褪下裤子办正事,从黄花梨雕刻屏风后面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极迅速地转到他们床前,电光火石间,对方出掌劈晕了姚瑶。
孟成蹊由于太过惊愕,一时间竟没有尖叫,等他想放声喊人,那人的一只大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唔……”孟成蹊既惊且怒,手脚并用地奋力挣扎起来,无奈涂延力气极大,用一只膝盖就将他牢牢束缚在床上。
“嘘,你听我说,”涂延看他眉清目秀,竟平白无故生出点爱怜之心,隐藏戾气刻意温柔道,“我不是什么坏人,只要你保证不瞎喊瞎叫,我就放开你,好吗?”
就着落地台灯橘黄的光,孟成蹊看了过去,对方是个二十来岁的健壮青年,剑眉星目,剃一个不时髦的平头,因为毛发重,黑色钢针般的头发根根直立,他那古铜色的面孔上挂着坏笑,虽则粗野,但不失几分潇洒。怎么看也不像谋财害命的亡命之徒,想到这里,孟成蹊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又落了回去,他朝那人瞬了瞬目,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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