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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可惜结果不尽人意。”傅啸坤自嘲道,说着含情脉脉看了孟成蹊一眼。
孟成蹊被他这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埋头又灌进去一杯茶,肚子里装了一茶壶的水,动一下就像水缸似的咣当作响。
傅啸坤蓦然起身,对沈慕枝说:“既然沈叔叔身子不爽,就不打扰了,我们先回,下次再来探望他老人家。”
孟成蹊听到他要走,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然后一回味,发现他说的是“我们”,差点要哭出来。他好不容易见上一次沈慕枝,看都没看够,这就要走?
他好不委屈地吞吞吐吐道:“其实我……那……那个……”
说话间偷偷瞄了沈慕枝两眼,希望他能及时出言挽留他。可是沈慕枝像瞎了一样,默默别过了头。
“孟公子,”傅啸坤转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那你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去。”
孟成蹊不动:“傅司令日理万机,我哪能麻烦您来送?我待会自己……”
“不麻烦,顺路。”
傅啸坤此话一出,掐断了孟成蹊最后那点退路,他打蔫地站起来,瓮声瓮气跟沈慕枝道别,随傅司令走出了沈公馆的大门。
天气转暖,外面莺飞草长,是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孟成蹊和傅啸坤并排坐在汽车后座,在尴尬中悄悄打量对方。或许是受过战争炮火的洗礼,傅啸坤身上有股难以抹灭的煞气,无端令人惧怕。
“听说孟公子留过洋,不晓得是哪个国家?”那人没话找话。
孟成蹊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谨慎地回答:“法兰西。”
“学的什么专业?”
“嘿嘿,你肯定猜不到,”孟成蹊促狭一笑,“是顶没用的学科——文学。”
“胡说,为什么一个人学些东西偏要用有用无用评判呢?你欢喜学什么便去学什么,轮得着别人置喙?”
孟成蹊料他不懂洋学历的含金量,故意轻叹道:“唉,但从实际的角度讲,在当下风云变幻的乱世,应当学点于国于民有用的知识。况且一个大男人,成天舞文弄墨的,总归被人笑话。”
“笑什么?妈的我看谁敢笑话你?”傅啸坤一瞪眼,凶相毕露,“根本是那些俗人不懂你。”
听他为自己开脱,孟成蹊一阵舒坦,仿佛自己真有几分怀才不遇的惆怅,未几,又觉得他凶脾气来得太快:“你生气做什么,我就那么随便一说。”
“行,我不气,”傅啸坤面上松动,煞有其事地劝诫道,“不过孟公子可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孟二少爷最经不住夸,听了他的话马上露出喜悦之色。傅啸坤看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是那种纯净少年的模样,霎时间感觉百爪挠心。
傅啸坤又说:“说来惭愧,在下念的是军校,除了小时候跟家庭教师学了一点四书五经和数理英文外,文化是不大灵通的,还望你不嫌弃才是。”
孟成蹊心说丘八能有个屁文化,幸好你有点自知之明。但是两人这泛泛之交,说嫌弃未免有点太过了。
他说着场面上的漂亮话:“傅司令言重了,您英勇神武的名声赫赫,小弟甚为仰慕,何来嫌弃一说。”
“既然我们彼此欣赏,”傅啸坤长了厚茧的右手骤然覆在他的一只手上,微微收拢,“你也不必老是傅司令傅司令地叫了,我虚长你几岁,叫我一声傅大哥可好?”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孟成蹊一惊,接着一种不舒适的感觉从胃里反上来,恶心欲呕,他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抽出,僵硬地喊了一声:“傅大哥。”
“嗯。”傅啸坤理所当然地应了。
下一秒,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伸开靠近孟成蹊那边的手臂,放在了他身后的椅背上。汽车一颠一颠,孟成蹊的后颈时不时蹭到他结实的臂上,恍然是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搂着的姿势。
没多久,孟成蹊手心出汗了,握紧后湿冷一片,颈部那块皮肤像烧伤一般灼痛。他对傅啸坤暧昧的举动一头雾水:他这是想做什么?该死,莫不是把我当成兔子调戏了?但听他讲话正正经经的,又不像登徒子,是我想多了吗?
“前面右转,然后在下个路口停车。”幸而孟公馆近了,他佯装不在意地跟司机说话,身体向前方挪了挪。
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傅啸坤一边嘴角隐秘地翘起,是个得逞的笑。
“好了,麻烦在这里停。”
孟成蹊吩咐完司机停车,急吼吼地推门下车:“傅大哥,谢谢你送我回来,那就下次再见啦。”
话音刚落,他没等傅啸坤回话,便逃也似的奔进自家大门。
“走吧。”傅司令对开车的李副官说道,脸上是久违的春风得意。

孟重迁三思之后,当真把大世界边上那家当铺交给了小儿子打理。可怜孟成蹊失去了睡懒觉的福利,每日准点要去当铺坐镇,他对业务和算账没兴趣,去了也是找地方休憩,更不管员工好歹,成了人见人爱的吉祥物。
这回他没有抱怨家里的安排,天天早晨到点就出门,不像以往那般拖延。倒不是孟二少爷头上长角突然转了性,而是因为最近,他被傅啸坤给缠上了。
傅啸坤并不亲自现身,他派了李洪去孟公馆门口蹲守,一礼拜少说要来个三四趟。李副官见到孟成蹊就说司令邀他前去,也没个由头,仿佛陪他吃饭聊天都是与万民休戚相关的头等大事。
孟成蹊推辞了几次,各种借口反反复复被他说烂了,后来想想不如早出晚归躲进店铺窝里,倒少了编理由的困扰。
这天孟成蹊在库房隔壁的小房间里午睡,掌柜的来敲门,说有个军官来店里找他。孟成蹊浑身一抖,感觉大难临头,揉着眼睛匆匆奔往门厅,柜台前立了个年轻军官,果然是他避了好几天的李洪。
“孟二少爷,”李副官熟稔地叫住他,“您可真是个大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呀。”
孟成蹊勉强笑笑,说:“哪里哪里,成天瞎忙罢了。”
“我们司令这些日子可一直挂念着您呐,这不,派我来接您过去小坐,可否抽空赏个光?”当着店里所有人的面,李洪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
秉持着民不跟官斗的原则,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孟成蹊还是拖拖拉拉跟他上了车。李副官一踩油门,车子呼啸着直奔傅啸坤的官署。
大门口岗哨处,配枪的士兵们像烟囱一样站得笔挺,一个个表情狰狞如同猛兽。孟成蹊觑眼瞅了瞅黑洞洞的枪口,身上一阵发憷,有种进了阴曹地府的错觉。
李洪若无其事地长驱直入,站岗的士兵认得那是司令的车,没人敢拦。傅司令在几个士兵的伴同下早早等在楼门口,兴师动众得像是迎接上级莅临。
车子堪堪停稳,他凑上去帮孟成蹊拉开车门,张嘴就是:“成蹊老弟,你怎么好让我等那样久!”
这话听着有点肉麻,孟成蹊畏冷似的缩缩脖子:“嘿嘿,傅大哥莫怪,小弟最近家中琐事多,走不开呀。”
傅啸坤直接把他领进自己办公室,房间的墙是新刮的,雪白干净,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军事作战地图,几本书册文件凌乱地散落在各处,红木书桌、书柜、座椅,与漆成暗红色的木地板搭配,老是老气了些,但跟房子沉闷的基调非常同步。窗台上,一盆叶片繁茂的君子兰开得正好。
傅啸坤请孟成蹊在雕花太师椅坐下,回过身走到门那边,咔哒一声将锁落上。
“这大白天的,他锁门是何故?”孟成蹊内心打鼓,不过工作场合,他寻思着傅啸坤不会乱来。
傅啸坤又走到屋子那头,抬手去关玻璃窗,窗有两层,他仔仔细细里一层外一层地都关好,把聒噪的麻雀叫声挡在了窗外。此刻门窗皆紧闭,屋子里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孟成蹊觉察出危险的气息,紧张得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他开始揣测,如果自己跟傅啸坤拼死肉搏,能活着逃出去的概率有多大。
傅啸坤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淡定,不解释也不去看他,从玻璃移门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黄色晶亮的液体倒在同样晶亮的玻璃杯里,几步走近了,将其中一个杯子递到他面前:“来,陪我喝一杯。”
孟成蹊接过,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口腔顷刻间被烈酒呛人的味道充满了。
“傅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伐?”他先绷不住打破了沉默。
傅啸坤定住了看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孟成蹊听他赤裸裸的表白,耳垂噌地烧起来,红得像两块玛瑙:“瞎讲,傅大哥净会寻我开心。”
“不是寻开心,我是认真的,日日想,夜夜想。”傅啸坤面不改色跟他调情。
“呵,傅大哥这日思夜想我担不起,”孟成蹊厌恶地咬了咬下嘴唇,“当心嫂子知道了跟你闹。”
“狗屁的嫂子,我又没有成亲。”傅啸坤竖起眉毛,微愠的双眸倒映出他的影子。
孟成蹊喝了半杯威士忌,脑子又晕又沉:“现在没有,以后总会有的。”
“哦?孟老弟好像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傅大哥年纪不小了,小弟关心这个也是应该的,您难道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国家未定,何以成家。”傅司令喝空手中的酒,放下酒杯,慢慢挨近了他。
两人的衣服马上要碰到一起,孟成蹊抽身站起,忽地退到书柜里侧,假装看上面零星的几册藏书,能拖一刻是一刻,恐惧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尽量压抑嗓音中的颤抖:“傅大哥忧国忧民,胸怀大志,小弟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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