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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 (咸骆驼)


沈寒清闭了闭眼睛,徐徐吐出一口烟,在满室鸦片味的氤氲中彷徨了:“没了王群,我去哪再找个稳妥的账房先生?”
“这不成问题,”沈慕枝微微一笑,“我从玉福记挖来一个会计师,三十多岁,拿过英国的研究生文凭,据说没有他对付不了的账目。”
沈寒清惫懒地靠在软枕上,对他的意见不置可否:“臭小子,你这是要把我的心腹一个个都驱逐了?”
“那样最好,”沈慕枝的上半身忽然倾向他,两人的肚腹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一起,热乎乎的,十足的暧昧煽情,“我就会成为爹最重要的且是唯一的心腹。”
沈寒清正沉浸在鸦片烟带来的缤纷的快意中,此刻听沈慕枝的话格外入耳。
“油嘴滑舌的东西,惯会哄我。”他咯咯笑了,一把推开沈慕枝。
沈慕枝又黏上来,抱着他一条腿说:“爹,我不哄人的。”
“你还不哄人?这些年对着我什么鬼话都说尽了,搞不好哪天爬到我头上去,怪就怪我当年一时心软。”
沈慕枝侧着脑袋把脸贴上他的腿:“您是在后悔捡我回来吗?”
“哎,悔不当初啊……”沈寒清做叹气状。
沈慕枝眼神暗了一下,哑声说:“爹,我让您失望了。”
荣晟记出事以来,沈寒清把烂摊子都交给沈慕枝收拾,没想他这便宜儿子把一切料理得相当出色,现下也算是柳暗花明了。赌王虽忌惮他跳得太高,但对儿子的本事是有几分欣赏的。
“傻东西,我逗你呢,”沈慕枝看出他亦真亦假的伤心,忙起身爱怜地揉揉他的头顶,“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比我期望的还要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真不一定比你强。”
“都是爹教得好。”沈慕枝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他,显得无比真挚。
赌王在沈慕枝的糖衣炮弹中败下阵来:“罢了,按你说的去办吧,记得,可别亏待了老王。”

15.

漕河泾一处园子里,孟成蹊约了沈慕枝赏樱。这里原本是孟家祖上居住的府邸,三进三出的中式大宅子,因为鲜有人来,平日里仅有一个驼背老管家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看守。房子大,人少,一个人逛肯定会觉得太过冷清凄切了,两个人却是刚刚好品味这份静幽。
花期将逝,成片的樱花林,远远看去像一团粉红色的薄雾,有种朦胧的哀伤。风一吹,花瓣打着旋儿飘落,落英厚厚铺了一地,说是看花,倒不如说是踏花。樱花是那种远观有点姿色,近看丑得毫无特色的花卉,两人兜了一圈,都在心里觉得实在没什么看头。于是沈慕枝提出,要四处参观看看。
孟家旧邸大体保留了百年前老建筑的古朴风貌,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孟成蹊带客人参观了院内古色古香的布置,随后引着他去后院的八角凉亭坐了。
孟成蹊勾勾手指让那个瘦得像根针似的少年过来,吩咐道:“阿水,取些酒窖里的酒过来。”
“好嘞,少爷您等着。”少年笑得泄出两粒大门牙,掉转身撒腿就跑。
没等几分钟,他抱了一只圆肚细口的青花瓷酒坛子奔来,后面跟着个脚步蹒跚的驼背老头。老管家堆得高高的托盘里,除了枇杷、桑葚、樱桃这些当季水果,再没有其他。孟成蹊在这方面穷讲究,喝酒时从不吃肉,他认为荤菜的腥臭味会破坏美酒的口感,所以每以水果佐酒。
把东西在石桌上摆好了,阿水正要给他们倒酒,眼睛瞄了一圈没见到酒杯的影子,他又像箭一样蹿了出去,不多时拿了几个绘了人物的彩瓷酒杯回到石桌前。
孟成蹊心中有鬼,朝一老一少挥挥手说:“这里不用你们了,去前头看着吧。”
他特意加重了“前头”二字,是想让他们离后院远远的,不打扰他和沈慕枝二人独处的时间。仆人们应一声便退下了,偌大的花园里只剩沈慕枝和他。
孟成蹊乐颠颠斟酒,举起一杯递给沈慕枝:“这是管家酿的梅子酒,我每回来都要喝的,可香了,你尝尝。”
沈慕枝轻嘬一口,口感甜柔,带着水果的芬芳,像加了一点点酒精的饮料,对他来说是不够浓,也不够烈的。他心道:这酒难道不是女人家喝的吗?他怎么爱喝这种甜津津的东西?
再偷偷瞥一眼对面的人,白玉似的脸蛋粉嘟嘟,柔嫩嫩,大眼睛波光潋滟的,可不就有些阴柔嘛。也许是在脂粉堆里滚多了,在他看来孟成蹊怎么都摆脱不了那股子丫头气。
“甘甜芬芳,回味无穷,的确不错。”他违心地夸赞道。
孟成蹊心上一乐,娇嗔地说:“好喝吧?可惜去年酿的就剩这点了,谁让你三请四请都不肯来,美酒都进了阿水肚里,白便宜了那小子。”
“前段时间我是真的忙,这不是一有空闲我就来了嘛。”沈慕枝忙解释。
“你们家场子上太平了吗?”
“谢天谢地,一切顺利。”
孟成蹊欢欣道:“那太好了,前阵子外面传什么的都有,连我都有些替你挂心呢。”
他岂止是有些挂心,实际上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那几天光涂公馆就跑了五六趟。一开始他还跟涂延讲道理,说双方都是他朋友,同作为上海滩要脸面的大户人家,没必要闹得那么难看。到后面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他冒着失去朋友的风险要涂延停战,一天两次地上门去和他打嘴仗。涂延也窝火,孟成蹊居然为姓沈的求情,偏帮外人都不帮他这个兄弟,气得他把涂公馆里一多半的东西砸烂了。闹到最后,涂金元差点想绑了孟成蹊扔进黄浦江喂鱼,可是儿子舍不得啊,说什么也不让动他。可以说,涂金元之所以会在那么短时间内同意休战,与孟成蹊百折不挠瞎纠缠的本事分不开。
如今孟成蹊看到沈慕枝全须全尾地坐在他跟前,他偷偷地开心,悄悄地满足,但打定了主意不说自己背后搞的那些。他是要面子的人,哪能让沈慕枝觉得他为了这点小事找他邀功。
空气里有花粉和潮湿的叶子气味,吹来的风里夹带了微微的土腥气,是春天的味道。这样万物生长的季节,孟成蹊的情愫也在发酵。
沈慕枝摇晃着手里的酒杯,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紧杯子边缘,他的手修长而不柴,把力量与柔美极好地融和在了一块儿,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孟成蹊看得入了迷,感觉自己化为了他杯子的那口酒,散发出勾人的甜蜜气息,只为去征服那人。
“看什么呢?都魔怔了。”沈慕枝嘴角上扬,深深的眼睛衔着他。
“啊……哦,”孟成蹊回了神,慌张道,“我走神了,不好意思。”
沈慕枝只是笑,手探到放水果盘里,抓了几颗樱桃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孟成蹊看到他洁白的牙咬住了鲜嫩欲滴的果实,闭上嘴腮帮子鼓动几下,接着粉色的舌头轻轻一卷,吐出一枚深红色的核和一根细长的梗。他看得喉咙像被烟熏过一般,又干又痒。
见他眼睛又发直,沈慕枝替他拿了几颗,伸手递过去:“你也想吃这个?”
孟成蹊原是情场老手,到了沈慕枝那里,多年风月上的经验竟统统失效,变得无比笨拙,连口气都喘不平。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接的当口,双唇间一凉,沈慕枝把樱桃喂到了他口中!更甚的是,他的手指还有意无意地蹭了一下他的唇瓣。
这对朋友来说过于亲昵的举动,让孟成蹊舌头发麻,脑袋整个都木了。他嘴巴机械地嚼动着,用一种炽热的眼神扫向沈慕枝。
沈慕枝如何看不穿孟成蹊的心思,他活了二十六年,有二十年都是在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早就练就了火眼睛睛,他太了解人类的欲望和肮脏了。孟成蹊那样不掩饰对自己的好感,恐怕是动了真感情。
沈慕枝向来只把人分成两类,有用的和没用的,毫无疑问,孟成蹊是个有用的小傻瓜,留他在身边,就先要收服他,而这完全不费他的吹灰之力。
下一刻,沈慕枝手指并拢地兜在孟成蹊嘴巴下面,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成蹊,快把核吐出来。”
孟成蹊僵僵张了嘴,那浸染过他口水的果核落到了沈慕枝的手心,带着他口腔里的温热。他的脸一下臊红了,窘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上出了汗,上上下下冒出一股粘腻的不适。
他猛地抬手喝空了手边的几个酒盏,呼吸不稳地说:“沈大哥,这边的西院你没去过,我带你去瞧瞧?”
沈慕枝点头起立,毫无预兆地跨了一步,出手揩掉了孟成蹊嘴边残留的酒。正要起身的孟成蹊浑身一僵,这回连脖子都跟着红透了。
“走呀。”沈慕枝不避嫌地拽过他的手腕,拉着他往西边走。
孟成蹊心里像有千千万万只蝴蝶在扑腾翅膀,痒的要死,他猛然间产生了个大胆的妄想:沈大哥是不是也喜欢我?
沈慕枝对他表露的突如其来的亲密太明显了,是个人都能感觉出来。他本来觉得,他爱慕沈慕枝,沈慕枝如果也喜欢他,那样世界上再没有更美的事了。可是真正面对他骤然而至的转变,他又是忐忑的,觉得一切快得离奇。
孟成蹊喝了不少酒,那果子酒虽然不烈,但是后劲挺大,他走着吹了点风,脚步变得虚浮起来。腿上一软,他顺势躺倒在西院的桃花树下,脑袋底下是毛茸茸的软草,细碎的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洒下来,他惬意地眯了眼睛。
沈慕枝挨着他躺下,仰头看了看头上那蓬勃盛放的桃花,说:“这儿的景色让人愉快,即便是平平常常的植物,也美得自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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