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啸坤似乎是被他摇得不舒服了,张开嘴喘咳了几下,腿脚无规则地蹬动,头一偏,一丝眼白从他的眼皮中泄了出来。
“表哥,你有感觉啦?”孟成蹊顿时破涕为笑。
抹一把眼泪,他赶紧拿出准备好的磺胺药丸,用勺子碾碎了,然后倒进一杯子热水里,使劲搅动。待那药物完全溶解了,水温也不那么烫,孟成蹊张嘴含了一口药水,嘴对嘴地哺到傅啸坤嘴里。为了促进吞咽,他一手托住傅啸坤的后脑,一手摩挲他的喉咙,直到听到咕咚一声,傅啸坤把那苦涩的液体咽了下去。
孟成蹊一口一口地,帮傅啸坤把药喝完了。到下午晚一点,他又用同样的方法,给傅啸坤喂了一次药。功夫不负有心人,到晚间撤出防空洞,傅啸坤的体温可喜地降了下来。
凌晨时分,傅啸坤费力地睁开眼,晓得自己是能活了。他头还是很痛,身上酸乏没力气,但是原本扼住他喉咙的那股力气骤然消失了,他知道那是双讨命的手。颤巍巍伸手去够趴在床边补觉的人,触摸到那头熟悉而柔软的头发,他差点流下一串男儿泪。
孟成蹊被人摸了头,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眼前神思清明的傅啸坤,他激动地撞进对方怀里:“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嗯,多亏了你。”傅啸坤气若游丝道。
孟成蹊闷声闷气道:“废话,你身边只剩我一个亲人,不指望我指望谁?”
傅啸坤提起掌心,一下一下缓慢地摸着孟成蹊的背:“小混蛋,我梦见你骂我。”
孟成蹊笑了,把头贴紧他消瘦的胸膛,小声嘀咕:“让你这样吓我,该骂。”
自此,傅啸坤的身体便一天天好转起来,三天后能下地走路,除夕那天他一高兴,居然一顿吃下五十个饺子。元宵节一过,他恢复了先前的体力精神,回去部里上班。
时间是那样稍纵即逝,一九三九年来了,来得悄无声息。三月底,前线战事吃紧,军政部薛部长奉令前往湖南、广西等地指挥军事,随行的名单上有傅啸坤。
临行前夜,孟成蹊和傅啸坤挤在一个被窝里,贴着脸悉悉索索说话。
“为何一定要带上你啊?我看这薛部长的话也不是非听不可,你又不是他的部下,犯不着去受那个罪,就说身子没养好,推掉得了。”孟成蹊抓住傅啸坤的衣襟道。
听这话像是不舍得他走,傅啸坤一面觉得喜滋滋,一面又嫌他多嘴:“你知道个什么,薛部长岂是好相与的?由得你说不去就不去?前线刚死了两个军长,我那点病算什么。这些你别管了,听话,乖乖在家等我。”
孟成蹊冷哼一声,说:“又是这一句,如果我不想听呢?”
“不听,打烂你的屁股!” 说着,傅啸坤倏地钻进被子里,一口咬在孟成蹊的屁股上。
孟成蹊嗷呜惨叫一声,像落进油锅里的活虾蹦起来,手足并用地反抗傅啸坤的淫威,然而终究实力有限,很快在傅啸坤又啃又咬的攻势中举白旗投降。
翌日上午,是个细雨绵绵的阴沉天气,孟成蹊送傅啸坤去机场。薛部长坐前一班飞机先走了,傅啸坤等前面四位同僚都登了机,这才慢吞吞踏上舷梯。刚走了几级,孟成蹊叫住他:“等一下。”
夺过傅啸坤手里的皮箱,孟成蹊打开按钮,从里面摸出几包香烟,全部收进自己外套口袋里。
“你肺不好,烟还是少抽抽。”他平淡地嘱咐着,把皮箱递还给傅啸坤。
被他这么管束着,傅啸坤今天倒没有发脾气,低声嗯了一下,他利索地噔噔几步迈上阶梯,在进舱室前,他回转身冲孟成蹊扬手:“你回吧。”
孟成蹊留在舷梯前,迟迟不肯离开,雨滴跳溅着从伞底下钻进来,打湿了他的风衣下摆。他仰头凝视高处的傅啸坤,弯起嘴角对他微笑。
傅啸坤动动眉毛,十分温柔地回望他一眼,又道:“回吧,这天不好,回去路上让司机小心点开。你要是一个人憋闷,找李洪去山上陪你住几天。”
孟成蹊颤抖着嘴唇说道:“我晓得啦。”
“记得给我写信,”大半身子暴露在外面,傅啸坤的军服也被雨水打湿,他摘下军帽对孟成蹊扬了扬,“走吧,我也该进去了。”
孟成蹊固执道:“你先进去。”
傅啸坤身子一闪,倏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了。孟成蹊方想到,他们好像都忘记了说再会。把伞扶正,他最后对着眼前灰色的大铁鸟摆摆手,随即掉头走了。
孟成蹊乘坐一个钟头汽车到达歌乐山下,接着坐滑竿上了山,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此刻恼人的春雨停了,暖湿的阳光打在傅公馆白色建筑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孟成蹊看着心情开朗些许,便吩咐厨房做饭,他要独自饱餐一顿。
电话是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响的,孟成蹊不甚乐意地放下筷子,前去客厅接听,那头李洪慌乱的声音通过嘶嘶电流传到他耳中:“表少爷,飞机失事了。”
孟成蹊一时没没反应过来:“什么飞机?”
“就是司令……司令坐的,往湖南去的飞机。”李洪断断续续道。
“砰”地一声,孟成蹊手里的话筒一下子砸到了地上。
这天下午,李洪陪着他,乘坐政府里专派的汽车往飞机坠落的酉阳县进发。车子在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开了许久,孟成蹊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内,形容憔悴,脸色惨白,却不肯流泪。在尚未看到傅啸坤的尸体前,他拒绝接受任何消息。
在一处荒凉的坡地前,司机熄了火。处理善后事宜的政府官员将他们领到几块烧得灰黑的飞机残骸和人的焦骨处,公事公办地解释道:“飞机的油箱起了火,导致飞机在空中爆炸,尸体的碎片我们也派人去找了,可惜结果不尽人意,请各位务必节哀啊。”
遇难者的其他亲属这时候都哭开了,有的人甚至晕倒过去,只有孟成蹊呆呆立在一边,神色木然。李洪朝官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那人连连叹息着走开了。
将手搭在孟成蹊的肩上,李洪幽幽开口道:“阿新少爷,难过就哭出来吧。”
孟成蹊摇摇头,说出的每个字像是啼血:“不会的,我不信,表哥不会死。”
话音刚落,他像个幽魂般绕着飞机残骸走了两圈,然后突然精神亢奋地满山跑。其他家属都已离去,然而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从下午找到天黑,打着手电又从天黑找到天亮,他非要找出傅啸坤活着的证据不可。
第二天晚些时候,他从一只烧焦的皮箱下挖出一只瑞士产的镶钻手表。那表的表链被熏黑了,表盘还是好的,指针仍旧滴滴答答走个不停。放下表,他终于把脸埋在胸前,悲恸地嚎啕大哭起来。这只手表是他为傅啸坤选的,为了买它孟成蹊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在傅啸坤生日当天送出,那人很是喜欢,几乎天天戴着。
孟成蹊筋疲力尽地跪坐在地,头顶光芒万丈的落日,连绵的火烧云轰轰烈烈映红了半边天,可他的心却连一丝光亮都照不进去,因为他的表哥没了。
离开之前,他带走了一块铅灰色的飞机铁皮,一路珍惜地捧着,像是捧着傅啸坤的灵柩。
车窗外,昏暗的夜色包裹了群山,乌鸦扑腾着翅膀,发出一声声暗哑的歌唱。雨复又落下来,落在染墨的云层中,落在青黛色的山麓间,雨声如泣。雨落在孟成蹊的眼前,模糊了窗玻璃。
攥紧手中的飞机铁皮,他垂下了浓郁的眼睫,雨落在他的孤独与诀别的落幕里。
96.
短暂的雨季过去了,笼罩在重庆上空的浓雾消散,日军的轰炸也随之密集起来,甚至到了晚上都有敌军的飞机投掷炸弹。当死亡和红油抄手一样成了司空见惯的事物,所有人都在咬牙死扛,靠一点点若有似无的希望支撑着,不妥协,不放弃。
夏天最热一段光景,李洪干脆向他供职的机关告假,去歌乐山中陪孟成蹊同住。孟成蹊仍然为失去傅啸坤而伤怀,然而一天好几次地往防空洞里钻进钻出,听着耳边一声声尖利的防空警报声,悲伤也不得不被这种紧张的氛围冲淡了。
这年秋天,待轰炸不那么频繁,孟成蹊搬离了傅啸坤的别墅。
他在城郊的疏建村看中一套两居室的公寓,花合理的价钱租了下来。接着,依靠李洪帮忙,他于繁华的都邮街盘下一间不大不小的铺面,正式开张卖起了进口罐头、雪花膏及至绸缎等紧俏商品。
既然痛苦不会长腿跑掉,那么只好他走,走到人群里去,用琐碎的生活点滴占满时间,让自己忙一点,更忙一点。
到冬天的时候,孟成蹊果然成了个大忙人,名下的商行增加到了两家,他又从别人手中买进一家餐馆,在他劳心劳力的打理下,各店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这日他又去了山上别墅小坐,回来路上经过一家面馆,面馆掌柜的当街大发狮吼功,对路上一名蓬头垢面的乞丐咆哮不止:“贱麻批,别人吃剩的东西你也偷,怎么不去吃屎?”
他无意间探出车窗看了一眼,只见那乞丐蜷缩着歪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正手捧一只大碗往嘴里灌面汤。他的右腿从膝盖开始没了,伤口截面看不出是因为脏还是已经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孟成蹊对那掩藏在乱发和尘土中的人脸仔细瞅了瞅,这一看令他爆发出一声惊叫:“瑞林兄!”
乞丐顿时扭头,一双浑浊的眼睛和孟成蹊对上了,他颤抖得语不成句:“成……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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