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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再一想,又想到了除夕那夜,天子寝宫中救驾的人影……
  他细细地想了一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萧宁却侧着头,无辜地笑了笑,只是月下的神色,多少浮着点儿阴影。
  “等闲变却故人心啊……先生,您是忘了这柄琵琶了。”
  这一次,他有些遗憾地,没听见沈从风说,臣不敢。
  所以,他当真是,忘了。
  年轻的手指在琴弦上一顿,金戈声风涌云起。
  十岁那年,萧宁第一次走进了属于父皇的寿宴。
  四十多岁的皇帝,最贪好美酒美人和热闹,可对于政事,又着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喝得半醉的父亲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认真打量着这个极少谋面,以至于让自己有些陌生的儿子,忽然大声长笑,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
  一边坐着的宠妃和美人顿时肃然,阶下原本弹唱的梨园弟子也停住了手,等皇帝发作。
  脸上被酒气蒸红的皇帝,醉态酣然地四顾一圈,怒道:“怎么停了,谁教你们停的?”
  于是曲部的人赶紧滚了出来磕头告罪,却见皇帝手一挥,含混道:“罢了罢了,停罢。”他两眼昏昏地看着座下一圈密密麻麻的人,手随意一指,道:“你来弹吧,刚好西胡进贡的好琵琶。”
  好巧不巧,刚好指着座下站着的萧宁。
  周围静悄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青衣瘦小的少年身上。
  萧宁的脸登时涨得通红。
  他是一个,父亲的孩子。
  而现在,他的父亲,天下的九五至尊,让他和梨园戏子一样,奏琴击乐。
  旁边有美人见势不对,附耳过去悄声劝诫,说不合礼数,怕是又要被言官上奏。
  装满酒液的金杯猛然被掀翻,皇帝狭长的凤眼闪过一丝怒气,道:“礼数?好东西啊……”说着,玉盏砸得四分五裂。
  座下的官员们低着头作鸵鸟,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萧宁咬了咬嘴唇,往后退了一步。
  就算是死,他也没有半分可能像一个梨园弟子一样,以王子之尊,给诸位官员和歌舞部弟子弹琴作唱的。
  皇帝仰起脖子喝了口酒,藏在袖底的眼睛,分明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精光。
  恰在这时,一道凝定平和的声音遥遥从门边传了过来。
  “好琵琶,臣,请以剑舞。”
  萧宁闻声抬头,身边赫然站着方才院中送了自己一把伞的灰衣人。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座下诸人心惊胆战,才大笑道:“好,琵琶剑舞,如此才相配。”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欢笑起来。
  可所有人的欢笑里,有一个孩子,受尽了十年来最大的屈辱,咬紧牙关,扫过了座上每一个人。
  他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又看到了沈从风身上。
  却见沈从风极温和宽容地朝他笑了笑,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朝他道:“别怕。”
  萧宁慢慢坐下,手微微一抖,接过了那柄琵琶。
  不算很重,却压得他胳膊颤得厉害。
  细碎的琵琶声从指间淌了出来,碎的,乱的,抖的。
  萧宁抿着嘴,盯着自己手下的琵琶弦,满眼都是乱糟糟的线在动。
  周围所有人的笑都在耳边织造了一张大网,把他围得密不透风。
  忽地,一声清啸。
  是霜原皎月,平湖龙吟,一剑荡尽四十州。
  剑啸声带来了满室清寂。
  寂寞又辉煌,浩荡又平和,贯穿了一整个富贵熏人的皇家内室。
  萧宁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
  只这么一剑,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天下剑宗小寒山,一剑出,天下清。
  来自小寒山一脉的内门弟子,在俗世的皇家,和着自己的琵琶,击节舞剑。
  他顿时想哭。
  一声剑吟,满山风雪。洛水河畔,芦花飘白满溪。
  故垒萧萧,四海为家,唯手中一剑,方可照亮生平。
  弦声顿时稳了起来,清凝弦声滑响满室,吹散了所有的熏人香气,脂粉酒味。
  萧宁的手在剑声下,弹动出了清泉石上流,冷月落归人。
  所有人都安静了。
  而一瞬的平息之后,金戈突起。
  剑尖上,风雷大作。
  金崩石裂,铁蹄乱啸,风起云涌,战马嘶鸣。
  那道剑光在小小的室内,舞动出了刀光铁蹄的飒踏,三军夺旗的雄豪。
  一剑一弦,是千军万马奔涌至眼前,带着无可抵御的压迫感。
  是塞外关门黄沙漫天,将军铁帐生死白骨。
  而军马雷霆中的剑光里,有弦声突起。
  是军中赴死的将军葡萄酒,是红帐舞不休的美姬行军曲。
  绞、勾、抹、弹,是无数战士奔赴沙场,是一目山河千里之遥。
  萧宁心神皆为剑舞所夺,被一股浩然辉煌的剑意带动着所有意气。
  他的弦声,唱出了小寒山的剑法。
  小寒山的剑法,冲撞着他的弦音。
  忽而剑尖一顿,所有光芒瞬间消弭;
  继而弦声一颤,滚滚浩瀚渐平渐定。
  是一望无尽黑夜里的荒漠,是凄凄簑草沾染的风烟,是万古不变的星空,是寂静久矣的豪雄,是冷了的热血,是在无垠大地上奔腾的骏马
  剑,停了下来。
  而座下所有人,仍沉浸在余音渺渺的琵琶声中。
  绮丽的琵琶,荒凉的古剑,他们碰撞在一起,居然交汇出从未有过的辉煌。
  叮的一声。
  叮的一声悄悄的琵琶。
  人们注视着安然坐着的萧宁。
  青衣瘦骨,横抱琵琶,眉目清丽。
  琵琶声如划过渭水的,早晨的第一缕晨风。
  青衣少年独坐安然,喜怒皆不见。可这么一弦一剑中,所有人见到了一个皇家少年的磊磊风骨。
  座上的皇帝眯起眼睛,笑了一笑。
  半晌,才道:“好,好一个宁王,好一个沈从风。从今往后,你就做这孩子的先生吧”
  人们还没来得及从那一场琴剑中回过神来,就被皇帝口中变换了的称呼惊了一惊。
  旋而纷纷起身,为荣登世王之尊的萧宁道贺。
  所有的热闹又都回来了。
  萧宁抬起头,宽大的袖子下,手指仍按在琴弦上。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浮华熏人的香气、耀眼闪烁的灯光,他在一片热闹里,追寻着那片灰色的衣角。
  在所有的富贵中,他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安静平和的眼睛。
  沈从风温和地笑了笑,用无声的口型对他说:“放心。”
  别怕,放心。
  从此,他再也没有害怕过。不论是,哪一个鲜血淋漓的夜晚。
  


第33章 第 33 章
  楚云歌一路狂奔,追上了影飞军脱阵的一人,斩人夺马不过瞬息功夫,月下就爆开了一朵血淋淋的花。
  三更天,树婆娑。小径悄然,寒翅稀声。
  他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来到枫桥镇外。
  秦顾立在镇边桥头,定定看着脚下的水。月光照着他身边的树,树影缠着他的影子,反倒更添一点孤独的意味。
  楚云歌余光扫了他一眼,顿了顿脚步。
  秦顾并不回头,沉声道:“楚云歌,我今夜问你最后一遍,传世玉玺,交不交出来?”
  楚云歌一怔,惨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二十年前天下大乱之时,传世玉玺当真落在楚家,我们何苦落得今日下场?”
  水面的草,探着无数的眼睛,在月夜下注视着两人。
  风一吹,所有的草都窸窸窣窣,在黑夜里惨笑。
  “行吧。别回头了,楚四。”秦顾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子,在水面上荡开一层波纹,“既然做了决定,就永远别再回头了。”
  楚云歌一怔,旋即一笑,“回头?你和我,谁停得下来?”
  “不是这层意思啊。”秦顾仰起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自语道:“当初渭水春宴上,我就不该回头。”
  渭水春宴,他的剑遇上了楚云平圆润修长的手指。
  然后——烟飞波动,他跌出数米,一回头,就看见了楚云平的眼睛。
  他不该回头,秦顾想。
  所以,“楚四,你回头看见的,不是当初的苏易清了。”
  既然决意与他奔离江南,就永远不要回头去探看当初。
  当初的渭水刀剑,当初的江南血光,当初的言笑晏晏,当初的生死离别。
  楚云歌定了定,这一次,没再回话。
  听见脚步声消失在瓦片上,秦顾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坐在脚下沙石上。
  月光投在水面上,水里沉着一个月亮。
  他想,停不下来的。
  楚云歌说得对,哪怕他不认同楚家的很多决定,可楚云歌的这句话说对了。
  他们两个,谁也停不下来。
  当初的楚家和现在的秦家,谁也,停不下来。
  可楚云歌,万般不幸中,又实在有那么一点儿微末的幸运吧。
  你看,阿清把过去忘了个一干二净,忘了以后的决定,总是更干净更纯粹点儿的。
  如果当初没有沈从风,他是不是就能毫无顾忌地站在楚家的高楼上,迎起手中一把长刀,对着满目影飞军,说,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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