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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秦顾随手抓了根草,叼在嘴里,默然地想,楚云平,无论谁都没事,可我这一次,无心害死楚云容。
  大片淡白的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阴郁。
  没法交代了,秦顾笑道,下了黄泉后,也没法和你交代了。
  苏易清沿着小路,小心避开了所有的兵马。
  走了几步,他在镇上所有瓦屋的最中央,看见了一个白衣姑娘。
  安安静静卧倒在地,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半点儿血迹伤痕。
  苏易清就舒了口气,想,还好。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只觉得,一点也不好。
  实在是糟透了,那时候的自己。
  周围静悄悄,什么声音也没有,更不要说埋伏。
  他提着心,往路中央走了走,低声问道:“云容?醒醒。”
  看见楚云容一张睡得十分安和的脸,苏易清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只不料这么一动手的功夫,变故横生。
  卧倒在地的姑娘猛地洞开了眼睛,黑漆漆无半点人气的瞳孔空空地盯着眼前的人。
  僵直的躯体诡异地坐起,剧烈寒光从手中倏然飞出。
  她就那么握着一柄剑,毫无预兆地往苏易清胸膛里捅了过去。
  南诏国,他居然忘了,燕久是来自南诏国的人。
  南诏国的,人傀之法!
  苏易清离得太近。
  近得,那柄剑直接刺破了他的衣服,往胸口扎来。
  身体感受到了危机,而退无法退。
  他的脑袋空白了一瞬,刀光飞旋而出,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手握长刀捅穿了楚云容的胸膛。
  血是热的,顺着他的刀脊,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僵直着身子的姑娘直直倒在地上,做了最后一点扭曲的挣扎。
  那双空洞洞黑漆漆连眼白都不剩的眸子,死死盯着天上惨白的月亮。
  血光瞬间冲进了苏易清的头。
  周围安静得很,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寒毛根根竖立。头顶仿若被无数的针死死扎住,痛得他两眼发花。
  而所有的寂静里,偏有一个白衣少女,笑嘻嘻道:“阿清哥哥,你把这条鱼送给四哥好不好?”
  “阿清哥哥,你救救四哥。”
  “阿清哥哥……”
  无数鼓噪的声音在脑海中狂奔、呼喊,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茫茫然握紧手,跌了一下,才堪堪站起身来。
  可刚刚站起身来,来自后脑的疼痛就让他晃了一晃。
  那是他和楚云歌走进道观的时候,从门后出来的白衣姑娘,给他倒了一盏茶,笑道:“阿清哥哥,四哥从没带过朋友回来呢。”
  血色在眼前迅速扩大成火。
  他站在高楼下,对着楚云歌,一字一顿道:“楚云歌,今日种种,非我之过。”
  “楚云歌!你究竟,为什么看不透啊!”
  心脏被热血裹着,跳动不休。无数的情绪无法释放,在脑中挤压成一团,顺着血液狂奔。
  苏易清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刀尖拄着地面。
  不用抬头,他看见了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楚云歌眼底血红一片。
  心中怒火如沸,无数恶意穿胸而过,化作利刃将他从里到外捅了个穿。
  他猛地扬起剑,朝苏易清,刺、了、过、去。
  苏易清的脑海里,无数的人影在晃。
  然后他看见了——一袭白衣携剑而来,在临风高楼下,说:“阿清,就这么,再见吧。”
  然后那柄剑——那柄剑呢?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前的剑。
  刺进了皮肤,却始终不能再前进半分。
  楚云歌看着跌跌撞撞的苏易清,笑了笑。
  那份笑容里,带着所有的铺天盖地的不用掩饰的恶意了。
  三分对楚家的,三分对命运的,还有三分对自己的。
  闻声而来的秦顾,看见了一场血色修罗。
  他扫了一眼,摇头道:“楚云歌,你自己明白,中了人傀之法,断无半分可能再活下来。”
  楚云歌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睁着一双黑沉沉眼睛,盯着苏易清看。
  苏易清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嘶吼。血管突突直跳,心跳从胸膛里一直奔到头顶。
  不对,回去,回去,回去!
  回哪里去?哪里不对?
  他茫茫然抱住剧痛欲裂的头,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秦顾见状不妙,一把捞起他,按了按苏易清的头,手顿时一僵。
  细小微凉的尖锐,顶着他的指腹。
  他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在月光下扭曲成一团,“金针封顶,楚云歌……你好大的胆子!”
  难怪、难怪,又为何、为何?
  山水无言,皆沉沉。
  月下草林,都笑得阴森嘲讽。
  楚云歌缓缓抱起白衣染血的少女,往镇外缓步走去。
  他平和温雅地笑了笑,道:“云容,你的阿清哥哥,终于要回来了。”
  


第34章 第 34 章
  雾沉沉,月上中天。
  苏易清在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里。
  他以奇异的视角,观看了荒唐可笑的一场大梦。
  酔春楼里,红灯初上。
  在逃数年的采花大盗衡星子,颇为小心地挑开了熏香中的缎带绸帘。
  黑发冰滑如丝的当红姑娘,用纤纤玉指横摸洞箫,一笑风起冰融。
  浅淡的眉,薄利的唇,一双眼睛敛星带月,柔声道:“请了。”
  见了无数姑娘的采花贼,心里扑通一跳,竟伫立当场,愣了一愣。
  再然后——他的心就凉了一凉。
  刚切了苹果的小刀自后胸直穿而过,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眼前最后的动静,是黑发佳人长身而起,笑如春风,道:“阿清,你武功远在他之上,何苦又为难我。”
  持刀青年不动声色,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死人,道:“自然是找个最省力的法子。想来楚公子也不乐见江南道上,有这么一位败坏名声有辱斯文的采花贼,惹得十里画舫人心惶惶。”
  素裙淡妆的丽人缓缓摘下脸上的□□,故作薄怨地捂了捂心口,娇声道:“苏大人,也不心疼一下人家么?”
  苏易清手中的刀顿时抖了一抖,满身恶寒地连退数步,从窗中一翻而下。
  从窗户中跳下去的一瞬间,有些寒凉的秋夜的风,从耳畔呼呼刮过。
  沁了一身满眼的凉意,到最后,竟刮出了刀削剑扯的痛。
  苏易清落在地上。
  冰雪满城,红灯十里。
  晃眼一看,似红莲业火于冰雪人间冉冉而起。
  白衣公子提灯而来,身后灯火如灼。
  手中长刀一转一折,横临在身前。
  他们中间,终于隔着一把刀的距离。
  苏易清听见自己开口,一字一顿道:“楚云歌,你究竟,什么时候能收手。”
  楚云歌轻笑一声,缓缓弯下腰,将手中灯笼小心放在雪地上。
  “阿清……你要我,怎么收手?影飞军已入江南,此刻楚家五楼十二阁,处处火起,你要我,如何收手?”
  黑如沉渊的眼睛里,毫无半点懊悔,更迸发出百死无悔的决然傲意。
  苏易清的刀尖已碰上了他柔软的白色衣襟。
  刀尖一震,他忍无可忍后退半步,道:“荒唐!楚家百代清誉,如今毁于尔等之手,即便入地府、下黄泉,你又如何与先辈交代?与西胡勾结,奉传国玉玺,携异族入侵,毁中原平靖,楚云歌,这就是你不顾生死也要抓住的东西?”
  月光洒在刀上,于惨淡中折射出淡青的颜色。
  像三四更的千里黑空。
  只差一声荡悠悠冷凄凄的梆子,唱一句魂归矣,莫回头。
  楚云歌冷冷看着他,忽地一甩长袖,负手于后。
  他的眼神从来温柔,也从来飞扬。可一旦沾染上冰雪,那份寒意就永远消之不去。
  雪花淡薄得,像雾里风里刮过的,酔春楼里最软的白绸。
  满城灵秀,江南楚氏。
  白衣风骨,莫道王侯。
  楚云歌缓缓一笑,肃声道:“阿清,我第一次见你,就说过。”
  那年渭水之侧春风十里,正是草长莺飞好时节。长安城里处处飞花,金明池畔柳明水灿。
  苏易清初见楚云歌,白衣公子飞扬洒然,一身风流跃然在泼天的皇家富贵里。
  “既来这人间一遭,何不投身那片堂皇中,去好好热闹热闹”
  既已背负着天下四族的骄傲与荣耀,又何苦百余年委身其下,而不亲手一探?
  这是世族无法放下的荣耀与辉煌,是飞扬着洒金的明灿,勾魂夺魄。
  既然天生得来的机遇,又何必亲手放下?往天下更高的地方去,往更辉煌的地方去,开万载基业,才是整个家族抛之不下的荣耀。
  雪花在两人背后慢慢落下,雪白的,连成无数细线,发着隐隐的青灰。
  楚云歌微微仰着头,说:“阿清,你要明白,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叫人拼死也要抓住的。哪怕进了黄泉,哪怕身死道消,也要挣扎出白骨的手来,到尘世间探求的。”
  他顿了顿,眼神忽闪,慢慢看向苏易清,“阿清,这不是看不明白,而是看得太明白——这是我楚家背负百年求而不得的荣耀,欲望这种东西是会长大的,现如今,它再也无人能控制得了。人人都说我楚家满门清贵风流,进退皆安然,可——放不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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