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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 (长安一颗蛋)



第30章 第 30 章
  夜阑风细得香迟。
  过澜江,路桐山,一路冬霜渐行渐消。
  冰寒被甩在身后,而随着脚步前行,一路有碧波翻浪,两岸有细梅逐香。
  时光滔滔往前滚去,带来正月中的春讯。
  此刻月上中天,桐山山脚几处破旧民宅外,正有一枝淡白沾粉的梅花破了一瓣,隔在纸窗上。
  在悄无人声的黑夜里,那点冷冽香气格外的清晰扰人。
  不多时,一道黑色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拂下了一枚柔软花瓣。
  那片白色花瓣落在地上,半点声音也没发出。
  黑影毒蛇般在林中飞掠急行,最终停在断崖边。
  月光融融地照着地上碎石枯叶,风一吹,人的影子在地上摇摆不定。
  山道幽深阴暗,无数的枯枝像人的手,向天徒劳地抓着单薄月光。
  树影冷月下,一道素白身影悠悠地晃了进来。
  如枝上那片刚开的白梅,安静地垂落在地。
  他的手上,还持着一枝刚截下的白梅。
  枯枝在皎洁的手指间,生新芽。
  黑衣人悄然跪倒,低声道:“公子……”
  那道在指尖幽香细细的白梅逐渐靠得近了,让他有些发晕。
  楚云歌低声一笑,月光打在他牙白的脸上,照出一种安和又忧伤的表情。
  “很好,让你去杀赵怀恩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这到底是不是一步足够正确的棋。”话一顿,笑意渐渐加深,“好在,我身边的人,总还有能活着回来的。”
  黑衣人身子猛地一震,似又想起死在江南的无数同袍,登时眼眶一热,哑声道:“谢公子厚爱,属下不敢独惜此身。但有公子一令,纵身死骨销,又有何惧?”
  淡淡的梅香,带着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异样,安静流淌在月光里。
  楚云歌微微躬身,伸出右手,欲扶起跪倒在地的人。
  黑衣人更恭敬地低下头去。
  寒光突生。
  细小幽冷。
  流矢飞光般从皎洁手指间飞射而出。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在月华下颤动、疾刺。
  黑衣人瞳孔骤然一缩,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他几乎不及防抗,只在地上一个打滚,飞身而出,带着满身草屑飞尘立在断崖边。
  楚云歌手中暗器落了个空,在风里微颤。
  他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凝定地顿了一顿,才缓缓立起身来。
  看着手中美丽的银针,他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浅笑道:“纵身死骨销,又有何惧?既然一腔热血皆欲还报,又何必躲此一着?”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点儿悲愤似的,“公子,我没死在他们的手底下,却偏要死在你的手下?”他身子一时僵直,想到什么似的,又不忍回顾,“在你当初传我那道小寒山剑法,让我去刺杀赵怀恩的时候,你就没想让我回来!”
  银针被扔到地上,光一闪,转瞬就没在草丛里。
  月光下,楚云歌的声音清冷得如同夜间冰冷的风,“戏,演够了么?”
  黑衣人的身子逆着光,月色将他的身影勾勒出浅浅的轮廓。
  在月光下,他的身子缓缓拔节,黑色夜行衣骤然崩裂。
  玄锦宽袍,深紫箭袖,缀着一枚金色族徽。
  声音被刻意地提了提,秦顾回过身来,将脸上□□一把撕下,“一段时间不见,楚四,你的眼力倒是见长。”
  楚云歌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手上有一枝暗香的白梅。
  他看着手中梅花,皱了皱眉,有些惋惜与伤痛般,将它丢下了山崖。
  “我认不出你,不过——曾有人告诉我,有些人,哪怕身在乞丐堆中,那双眼睛也是不会变的。”
  秦顾脑中嗡地炸响。
  楚云歌站在他的身前,一身白衣如江南雨中花,故土霜上月。
  与记忆中一双星河浩瀚宁静如海的眼睛重合、分开。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可江南已远岁月忽老,纵使相见,又何处相逢?
  秦顾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在月色下安静地对视,奇异地沉默。
  有相无相,有顾无顾。
  花开花灭,是空非空。
  一瞬花开,有千载微尘,他站在风中,岁月皆老。
  似是而非,是幻是灭,可哪怕再相似,也不是他的故人。
  秦顾后退了一步,脚下沙石一动,滚滚落到山崖下。
  “不可能,他见我,不过区区两面而已。”
  初见是渭水相识;再见是生死隔别。
  而一生一死,相识离别的两面里,江南的雨长安的月早春的花初冬的雪低吟的弦冷锐的剑都随着时间瞬间湮灭。
  楚云歌摇了摇头,往回走,“错了,是……三面。”
  秦顾的手猛地攥紧了剑柄。
  那时候他在江南尾牙巷中,只遥遥看到了一袭白衣,从桥头到桥尾。
  而那时候的楚云平,只用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就看见了藏身在整个江南最低最脏最昏暗角落里的自己。
  他说,“你走吧,今天,我不想打。”
  他也很想问一些事情。
  譬如,眼前这位人畜无害满身血债的楚云歌,究竟是浅淡如风好意相告,还是——谙熟人心,只用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可那片白衣在山道间悠悠回走的时候,他还是换了一句话,“楚云歌,倘若今天来的是你那位下属,你杀不杀他。”
  那片白梅般的人影顿了一顿,一笑,“谁知道呢……”
  他们在山间,不动声色地经历了一场雨骤风急。
  楚云容在黑甜梦乡忽然惊醒。
  她小心翼翼提起裙子,往屋外走。
  在另一间屋子的苏易清,抬了抬眼睛。
  他不方便跟得太紧,只竖起了耳朵,不料,咚的一声,有人从屋顶上飞速急掠。
  苏易清从床上一跃而起。
  楚云容走到河边的时候,那道似有还无的香气仍旧围绕着她。
  林中,有一道白影,疏然的,浅淡的,空而无实的。
  他站在那里,像是一整个模糊掉的江南。
  楚云容登时想哭。
  她喊:“大哥……”
  事实上,她的眼泪也的确掉出来了。
  哪怕那道白影骤然变幻,剑光忽现,她也没有再退。
  她确实还沉浸在剧烈的欣喜中。
  哪怕……哪怕从床上翻身而起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哪怕闻到熟悉香气的时候,她知道这仅仅只是一场梦。
  可有些梦,实在比惨淡的现实美好更多。
  而万分之一的渺小得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在苍白的现实中突起瞬间,就足够让人拼尽一切力气,为了那点儿虚无的可能性,去挣扎到死了。
  活着的人,从来比死去的那些故人,更痛苦而无措。
  她追着一场幻梦,走进了刀光中。
  


第31章 第 31 章
  苏易清破窗而出,但见屋外亮莹莹一把弯刀,滚雪似的杀出一片灿烈。
  燕久嘴角一勾,被刀光一映,笑出了几分阴瘆瘆的滋味。
  梅花小径上,两人持刀而对,风吹得满地花瓣,乱在泥里。
  苏易清眼角余光一量,只见屋外黑甲林立,登时心中暗叫不好。水色长刀在空中一挥,裹挟着凌厉锋芒破开了楚云歌的窗户。
  咚的一声巨响,木屑四崩五裂,明晃晃月光毫无遮挡照进了屋内,而里面早已空荡荡没了人影。
  苏易清的眉毛跳了一跳——楚云歌走的时候,他居然没听见半分动静,而这批黑甲人潜行的时候,自己再次没听见半点动静。
  燕久摸了摸下巴,眼里三分阴冷,三分不屑。他嗅了嗅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忽然狂笑一声,嘿然道:“好香的东西,苏易清,你这一觉睡得可还安生?”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举起手中刀来,用手指慢慢丈量上去,“楚云歌一定也没想到,他用来防备你的东西,倒把自己的妹子害死了。”
  云生梦,梦生香,大梦三千,不觉晓。
  苏易清心中一凛,冷汗已浸满了整个手心,寒风从刀刃上刮过卷到手心,刺得和冰一样。
  楚云歌,他不信。
  可他不信,自己又能如何?
  可他半夜忽然消失,究竟是要做什么?
  苏易清曾经是想,如果当初错的是自己,那么必定是要重新来过的。
  可他没有想过,有人毫不在乎他的重新来过。自有血海深仇横亘在他们中间,山高海深,跨越不了。
  很多东西一起冒到脑海里,纷纷杂杂挤得他脑中空白了一瞬。
  可在那片空白里,有一样东西阵一样挤了进来,说,楚云容,在哪里?
  苏易清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精光一片。
  不过瞬息功夫,他已然抛下了很多纷杂难解的绳结。
  山海不可平,可楚云容,不该死。
  他还记得那个白衣姑娘在自己面前,抱着瓦瓮,笑道:阿清哥哥……
  世人或有不可解的罪过,可与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没有半点干系。
  刀光如云挥舞成海,瞬间席卷了整个梅花小径,无数淡白花瓣冲天而起,雪雨般逆着月光,澄澈得如同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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