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 (长安一颗蛋)
- 类型:古代架空
- 作者:长安一颗蛋
- 入库:04.09
第36章 第 36 章
一角天,一蓬树。
天是从树叶里漏出来的。
苏易清没有走很久,他在河边看到了很熟悉的人。
有些人,当真是天生风骨,难以描摹。
哪怕——哪怕其中步步算计,一回头,满眼都是血海。
白衣在江边飘,像一块落在水畔的云。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原先依稀可见的黑灰头发,如今尽已霜白。
听见背后脚步声,楚云歌轻持洞箫,沉声道:“如今,才算得上,久别重逢了。”
他的衣角依稀有血。
楚云容,死于景和四年积雪未消的春天。
苏易清一瞬间筋疲力尽,所有支撑用以走来的力气,顿时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他不算聪明,从小,师父就说过。
他只是心念恒一,灵台清明,从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可现在,他忽然不明白了。
楚云歌悠悠然回首,笑得一如既往神采飞扬。可黑瞳里,有雾起灭,无数的冤魂鬼影在挣扎。
“阿清,我总算是又见到你。”
苏易清怔怔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问,燕久是不是死了,可一想,楚云歌必定是早杀了他报仇的;
他又想问,楚云歌,你何必封住我的记忆,就为了骗我与你一道杀出生天。
可再一想——又没有必要再问了。
眼前的公子白衣,满身灵秀,可在苏易清眼中,无异于一个黑沉沉不见底的洞。
走进去,是另一番生天,还是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你究竟,从头到尾,哪一步是算计?”
楚云歌侧头,似在沉思,转而微微一笑,道:“阿清,我自然,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从无真心,尽是假意。”
“何必,你从未骗过我,是我轻信眼前,轻信于你。可你何必,如今骗我一回?”声音浅淡清冷的,带着低低的无奈。
苍灰色的天,苍灰色的水。楚云歌回首,负手。
无数的积郁在天上挤压。
他的眼角,笑意在闪烁着跳跃。
“阿清,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西边?”
苏易清静静看着他,眼神一霎清明。
他没有再退。
“楚云歌,你承担不起这份后果。与西胡勾结,叛上作乱,日后率异族铁骑跨江而来,楚家百年清誉你可以不要,可无数黎民尽死你手,终非我所想见。”
楚云歌定定地看着眼前湖水,斜挑了眉眼,忽地展颜,“阿清,你果然还是……不敢赌。倘若大哥未死,待取萧氏项上人头后,我自能整军威,结秦王,驱西胡,肃顿天下,还你一个海清河晏。”
说到最后一字时,屈起的食指猛地弹起,在洞箫上,像振翅的蝶。
他拂袖回首,眼底洒然激烈如白日虹光,沉声道:“阿清,即便如此,你仍要与我为敌?”
苏易清眼光一闪,笑容薄得近乎脆弱,“对你而言,那是手中天下,可对我而言,百姓流离,赤地千里,才是你会带来的东西。”
他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震,微叹道:“二十年前,天下刚平定,我生在平州附近的草里。那儿离长安太远了,流民抱着树皮,和野狗争食。那些吃多了土的人,死时肚皮胀得近乎透明,仍不停啃吃自己的指头。我原以为,我就这么死在平州了,直到八岁那年遇见了师父。”
苏易清看着楚云歌,有点感慨,“我看见的长安,实在是辉煌。过了二十年,它也从昔日的战乱中重新醒过来了。可我常常看着那片城池,始终无法忘记这片富贵下的千里饥民。秦顾说得没错,任何繁华都是需要代价的。而一整个帝国的繁华,是要用数不尽百姓的性命和白骨撑起来的。可这些——你们这些豪门弟子的眼睛里,何曾看得见过?”
楚云歌手指疾动,长剑破箫而出,带来青天碧地白日冷焰的粲然清光。
“代价,世间任何东西,从来都是血海尸山铺就的。冀州牧、徐州牧,天下百姓,我自看他如刍狗野草。何为民?何为牧?如牛羊猪狗于世间生存繁衍,用血肉躯体撑起一方天地繁华,这本就是帝王与百姓的云泥区别。你道这世间百姓流离,可万载基业,哪一次不是要死人的?况且,生民枯荣,黄河奔流,他们终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收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穴,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回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当初,究竟是想封我记忆,骗我上路,还是……”
背后的声音萧索又漠然,“苏大人,切莫多想。在下本就不择手段冷血无情,又何必多情一问?”
苏易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步往回走。
他走回枫桥镇上的时候,山水间一阵惊天动地山崩地裂的巨响。
一直拿在手上的刀,晃了一晃,几乎掉回地上。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慢慢慢慢扭过头去往回看——山间火海滔天,烟飞雾起,黑甲连绵成片,在水边穿游。
更有一人游动如龙,在山火间仗刀而行。
苏易清浑身一震,后肩被秦顾拍了拍,才回过神来。
“赵怀恩这个老不死的,意外么?当初楚云歌差人刺杀他,引得陛下召将军回宫——可惜,赵怀恩,本就是陛下手边最大的棋子啊。”
秦顾懒洋洋抱着双臂,剔了剔眉,道:“现在,只差一件事……”
苏易清霍然抬头,眼底雪亮一片,一字一顿道:“我要回江南。”
是梦里江南有流云缱绻,淡色的雪,从高楼上一拂而过。
旧色的车马,从青石板上粼粼而过。苍灰色的鸟羽飞散在千万碧树中。
那是,楚家的江南。
也是一个,再也难见风骨的江南。
当苏易清再次走在子规山的无边茸绿中,已经过了正月了。
江南的大雪早已消融成无数浅淡的绿意和红粉,一片一片映上来。
他站在那座石碑前,脚下的荒枝扯着新芽,费力在土中生长。
苏易清想,楚云歌说的,或许当真是没有错过的。
生民如野,是最卑贱而顽强的力量。
可他始终想不起来,那盏油灯下,手持金针的白衣公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慢慢蹲下身子,在石碑上轻轻拂过。
疏阔飞扬的字迹,到了最后一笔,蜿蜒出流丽的意韵来。
楚云歌,楚云歌。
当初他亲手造立的石碑新坟,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他的手指在凹槽中慢慢游下来,咯哒一声。
石碑上弹开暗格,露出金锦檀盒中的,碧盈盈一方玉玺。
苏易清愣了愣,握住了那方冷冰冰惨淡的东西。
为它象征的天地,生生死死,流离颠沛。
他从小就在这个天下受尽苦难。
而后来,又眼睁睁看身边人为了那方天地,愈行愈远。
他站起身来,糅蓝衫子在长风中舞动不休。
咚的一声,那枚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老玉,闪动着莹润的光,从山崖坠入寒潭,再也见不到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
秦顾在宫中转了半圈,缩了缩身子,往太史局去了。
一身官袍正在写字的太史令惊了惊,礼道:“大公子……”
秦顾挑了挑眉,弯了弯眉眼,笑道:“却有一事劳烦小叔。”
黑压压的柱子,覆在沉沉的屋上。
光从半透明天窗上漏下来,无数的粉尘在飞,落在书卷和宣纸上,落了一层明晃晃惨淡淡的霜似的。
“楚家……死在景和三年的冬天吧。”
他望了望天窗,有些受不住似的眯了眯眼。
很多个夜晚,他睁开眼睛,眼前飞舞着江南的碧雪。
雪从树上飘下来,楼前的白衣公子,手持一把利剑,眼神宁静又清寒,说,“下辈子,不需要了。”
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回忆。
也是他唯一珍而重之不愿示以他人的东西了。
一剑赴死的楚云平,记忆散乱的苏易清,一身傲骨宁死不服的楚云歌。
那些大雪中的后事,残余的繁华和风流,一并在厚厚史书中消失不见。
景和三年,江南楚家,犯上作乱,凡三百八十三口人,尽数伏诛。
天空微凉,有南风徐来。
走出门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风中,来自江南的氤氲水汽,葱茏风岚。
“父亲……”他从深宫走进秦家的大宅,恭恭敬敬跪下,道:“我和楚云歌的交易——把燕久的命给了他,得到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