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称呼冯焕渊全名也很生硬,但可以想见她哪怕称呼公子少侠都一样生硬,这只是一个坦诚的威胁,没什么特别的恶意在里头。冯焕渊还未答话,忽闻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诸位不请自来,倒还讲究客不客气?”
这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传来,众人全无防备,矮个子惊呼一声,向前跳出一步,转身把锄头拦腰一抡。那高个子反应比他还快,铁锹带着一头灰土迎面就砸,当的一声,却是撞到了锄柄。
方才说话的人已经不在原地,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一旁的云姑娘握成爪形的右手突然暴长般伸出。
她能不能捉住影子?
她已经听见指甲划过衣料时咝咝声响,感到了手里流动的冰凉的空气。
云姑娘肩颈处突然一酸,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冯焕渊及时将她脱力的身躯扶住。盛方和盛圆也同时向后跌倒,就没人去扶他们,盛圆后脑勺还磕在柿子树上,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高雅并没有低头看他们,直奔重点地剜了冯焕渊一眼,冯焕渊笑得极其诚恳:“我可以解释。”
高雅道:“请你不要在这里解释。”拔脚就走,全不顾盛方在后面引经据典地叫骂。冯焕渊把云姑娘扶到树边坐下,跟他走到门外。“已经回到自己家,为什么又要走?”
高雅痛苦地转头看他。“你确定这里是我家?”
冯焕渊被看得头皮发麻,目光游移到正低头吃草的马身上。他拍了拍白马的鞍鞯。“至少我们可以骑马走。”
“随你高兴。”高雅说。“我不喜欢骑马。”
第三章 相识
外面断断续续有泼水声,有人走动,有更远处车马。冯焕渊睁开眼。已是黄昏了。可能更早一点,外面的颜色还是柔软的辉煌一片,却没有力气透过窗棂落到地面上来。他下床伸展四肢,理理身上衣服,只是没找到水。桌上虽有茶具,却干得快裂开。冯焕渊走出门,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短衣的青年汉子提着簸箕水桶经过。他就打听高雅在何处。
“在演武厅。”人家看他一眼,如实相告。这里每个人好像都认识高雅,说不上多亲热也说不上冷淡,单纯一个时也命也的熟人。我只是个过客,冯焕渊事不关己地想,昨天我就没想过今天会在这,而今天也没想过明天会在哪。
演武场只是间不大的偏厅,规模不算齐备,武器不得十八种,角落胡乱堆放着些刀剑枪戟。厅中比方才更为昏暗,秋日的黄昏摇摇欲坠,正经是一寸光阴一寸金。高雅背对着他,垂头站在剑架面前。木剑使用日久,木头深邃的纹理已经变得污黑,光滑的表面隐隐映出他疲倦的眉目。
“我有一个朋友说,练剑使人心静,使人忘情。你想着它可以杀人,也可能顾虑,但那不是它的顾虑。人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少,剑至少是其中之一。”
他从剑架前转过身。“挑一把趁手的吧。”
情形如此严峻,冯焕渊笑都难笑出,还试图缓和气氛。“我知道,你一准是怕我离了门派,把功夫都荒疏了。不过我下山这数月,经历前所未有之磨练,每天都有新感悟,你想我前两天还跟徐良这样的高人交过手……”
“你说徐良。”他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正中高雅下怀。“他之前跟你还有过节,交完手之后,却对你大加赞扬。我也禁不住想要领教领教,看是否能发掘出你的过人之处。”
冯焕渊一听,这赫然成了挽回在高雅心目中形象的唯一方式,想到自己之前所作所为,觉得还是顺着人家比较好,只得走到剑架跟前,为防万一又问:“你通过这种方式结交过朋友吗?”
高雅不假思索。“没有。”
“……我突然不想打了。”
高雅很固执。“也许你可以做第一个。”
这条件颇诱人,冯焕渊退无可退。“请赐教。”
他一握住剑,那种有些懒散的玩笑姿态便立时敛去,眉宇间显出一种凝重的神情。然而这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掩饰。高雅惯性地考虑到这一步,失却了往下探究的兴致。他只是草草地点了点头。
他并未对冯焕渊的剑寄予太多想象,对华山的剑法所知也甚为模糊。冯焕渊注定会使他失望,那他何以还要发起这场较量?
两人的剑不像是争执,也并非在试探,一进一退一来一往都历历在目,却总在剑身将要碰触的一刻差之毫厘。这不像是华山的剑法,也不是身处此地的武馆所授的剑法。这不是世上任何一种已有的剑法。
剑尖点、戳、刺、挑,剑刃斩、劈、削、砍。这不是剑法,这只是剑。
毫无雕饰、毫无预兆的剑。双剑相交之时,这奇怪的比试就骤然地结束。
傍晚已完全过去,初月还很惨淡,木剑即使挥舞之时也不会发光,两人只能勉强地感知彼此的轮廓,以及四周对方轻微紊乱的气息,终于在各自极力控制之下趋于平稳。
“你有点手生。”
居然是冯焕渊先开了口。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身份好像已完全颠倒。高雅没有否认,只是好像很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我很久没跟人动过手了。”
“这样好吗?”冯焕渊问。
“那你现在呢?”高雅说,有点死要面子。他不等冯焕渊回答又说:“虽然有时候也想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这次还是多谢你。”
“别这么简单就说一辈子的事。”冯焕渊通情达理又老生常谈地说。“如何?你是否有发掘出我的过人之处?”
高雅瞪了他一眼,可惜在黑暗中没一点用。他将木剑放回剑架,两人走出演武场,穿过浸透月光的廊下。高雅说:“你现在可以解释解释早上的事。”
冯焕渊立刻口不择言起来。“我也是被人所迫……”
高雅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他们强迫你偷袭我家?”
冯焕渊苦笑道:“他们倒没怎么对我动粗。这盛氏三杰,是华山脚下不远处一个盛家村出来的,不知道打哪学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倒也挺能糊弄人。号称是只要给钱,什么都干,杀人放火,无所不至,但长期苦于没有生意,那几匹马还是他们偷来的。我那好师兄现要将我捉拿归案,可能过于日理万机,抽不开身,须得求助于道上兄弟,这三人不知怎的知道了,跑去毛遂自荐,好在我师兄不瞎。这三人气不过,说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偷偷寻访我行踪,威胁我若不把所携的师门宝剑交出,就要给我好看。”
高雅道:“你师兄只要剑,不要人?”
冯焕渊微笑道:“他们并没跟我师兄做生意,再者这三位胃口没那么大,恐怕也知道若太贪心,弄不好反而一无所得。”
高雅道:“也是。所以你答应他们了?”
冯焕渊道:“他们执着的样子令我感动。并且我跟这剑也没有感情,说是师门之物吧,我也已不是华山弟子。如果我不要的东西可以使他们得到幸福,我又何乐不为。就是……,他们稍微来迟一步,我在遇到他们之前已经把剑扔了。”
高雅身上蓦然散出一股凛冽的寒气。“埋在我家树底下?”
冯焕渊这都能抓住缝隙转守为攻:“你是不是很在意自己没听到动静?”
高雅板着脸说:“我睡得很死,天塌下来都不会知道。”
“我开玩笑的。”冯焕渊见好就收。“那时你已经出门去了。”
“所以我去时你不在房中,是在哪里?”
“在你房后的石榴树旁边赏月。”
高雅冷笑道:“你倒很会享受。”
“你和那金鞭门的人走了之后,我呆了一呆,只觉前途灰暗,了无生趣,真是连跳井自杀的心都有。”冯焕渊说得十分动情。“虽然后来勉强振作,却越看那剑越是厌恶,心想我今天下场,它最起码占一半功劳,所以一时愤怒就扔进了你家井里……”
“井里?!你还想让我喝水吗?!”
冯焕渊被高雅突然拔高的声线吓了一跳,讷讷地说:“没毒……”
高雅做个深呼吸,抬头望月洗涤心灵:“那你为什么又骗盛氏三杰说埋在树下?”
冯焕渊道:“因为我有点担心拿到那柄剑并不能使他们得到幸福。”
高雅的目光缓缓从月亮和几颗疏星转到梧桐复杂精妙的树梢,又转到翘起的残缺不全的檐角。随后一语不发,转身就走。这背影闲人勿近的意味实在过于强烈,冯焕渊不能再跟上,只得目眦欲裂地在后面问:“你要回家?”
高雅连头也不回,转眼声音已经在数丈之外:“我要把你的剑从井里捞出来,扔到河里去。”
——
夜色之中,三骑马出了城门便一路奔驰,奔驰也不过半刻,就放慢步子,沿着河边行走,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跟前。这院子连门都没有,门前栓马石旁边丢着两扇千疮百孔的门板。
马上下来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便悄无声息地进了院子。院子里四处扔的都是新鲜出炉的破烂,好似被一场龙卷风洗劫过一般。
那三人迅速散开来,如同三滴墨化入水中一样不留痕迹。房前屋后绕了一圈,片刻后又在井边碰头。一人将井盖挪开,趴在井边向下观视,伸手下去触摸,井壁满是湿滑的青苔。另一人从怀中掏出火石打着,点起火把,那火把精致之极,火焰被风吹得扭曲不止,试图照亮井下,当然他得到也是一团茫然的黑暗。最后一人取出一卷绳索,将一头绑在腰间,另一头交给同伴,戴着钩爪手套小心翼翼地下到井中。这中间无一句交谈,一个手势,行动却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有条不紊,默契远胜疑似近亲的盛氏三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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