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道:“不是定见,只是直觉。不打不相识吧,我是不讨厌冯焕渊这个人。他胸襟气质,并不像普通门派弟子,更不像会犯下此种恶行之辈。不过话说回来,我原以为你会赞同这直觉。”
高雅道:“门主若想帮助他,悉听尊便。我是没找他算账不错了。”
徐良坦然以对:“我是有心无力。他到底是不是清白之身不论,一来门人和他有过节,我不可能不顾及弟子的情绪,二来华山新立掌门在即,我实犯不上为一个冯焕渊去得罪整个华山。所以虽然觉得这事可疑,我也只是派了个心腹弟子稍加注意他的动向——黄大的武功不甚好,让你见笑了——但我发现你居然收留了冯焕渊一宿,便想事情会不会有些转圜。”
高雅:“……有什么转圜……”
徐良叹道:“我想,他的经历或许会让你想起一些什么。”
高雅又感到那种被扒光一样的羞耻,还夹杂着对这么简单就情何以堪的自己的一种恨铁不成钢之感,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极力轻描淡写:“门主,我实不值得你这样浪费时间。”
徐良默然许久,说道:“是我冒犯了,先生恕罪。”
他挥挥手灭去烛火,忽然道:“你觉得冯焕渊为什么会不辞而别?”
高雅道:“也许他突然想起来有急事。”
徐良道:“也许他不是自愿的,是被人请去的。”
高雅道:“华山对他现在只有杀之而后快,还有人想他当座上宾?”
徐良道:“那自然是因为他身上还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走出金鞭门时天已大亮。早晨的集市很生动,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沿街的店铺洒扫已毕,处处可闻到新鲜早点的香味。干爽的空气昭示这日也万里无云。高雅却只感觉脑袋快要炸开,喉咙也渴得要命。他觉得自己手也好,脸也好,都满是尘垢;虽然他并没碰过什么特别不干净的东西。
“其实我十分羡慕你。”徐良送他离开时说。“处在如今这位置上,我已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什么事情。如果放在十年前,单枪匹马,龙潭虎穴,只要是认定的事情,哪里都去得。固然是做了取舍,有取就有舍;但得陇望蜀,到底人之常情。”
高雅控制着没有问对方羡慕自己哪里,孑然一身还是卖画为生,只是感叹道:“我倒是羡慕门主,能对一个认识不到三天,还动过手的人如此信任。”
徐良好脾气地笑了。“要了解一个人,很少有比动手更快的方式。”
因为人会说谎,剑却不会说谎吗?
纵然这含义可能极为深远,高雅是什么都不想了,只打算赶紧买几个刚出锅的包子,再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蛋,然后跑回家补觉。他奋力挤向人气旺盛的包子铺时,从街尾转出数骑骏马。
虽然清晨生动,毕竟街道狭窄,要对这样浩荡人马视而不见是万万不能的。行人纷纷向两边檐下走避,高雅从人群里望了一眼,只粗略获得一个人马都很整齐的印象,实比没有差不了多少。他转过头看看自己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排队,突然又猛醒般将目光抛了出去。
四匹马只是快走,步子都敏捷而均匀。错落三匹黑马,当中夹着一匹白马,鞍上坐的正是冯焕渊。这个冯焕渊与高雅昨天见到时,乃至赏心楼单方面初见时都大不相同。他不但已洗净了脸,刮了胡子,露出张弛有度的分明眉目来,还换了一身非常整洁的衣服,无怪乎高雅没能立时认出他。
然而连这都还在其次。冯焕渊坐在马上的姿态安详而冷淡,腰身劲瘦挺拔,握着缰绳的手简直有种运筹帷幄的气势,余下三人几乎是簇拥着他,看不出丝毫处境危急或者被人胁迫的迹象。可能高雅的目光过于炽热,他甚至回头看了高雅一眼。
高雅的胃猝不及防地痉挛起来。
那四骑马出了城门便一路奔驰,奔驰也不过半刻,就放慢步子,沿着河边行走,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跟前。红日初升,照见木门上破旧纹路,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骑黑马的三人都看冯焕渊,冯焕渊马鞭虚虚一指,道:“就是此处。”
当先一人下马,抽出腰间短剑一划,锁头裂成两半,坠落地下。四人将马拴在门外石柱上,鱼贯而入。院内的柿子树到了白天,感觉不像夜晚那么庞大,定睛一看,发黄的枝叶间里还藏着几个摇摇欲坠的柿子。房后还有一棵石榴树,倒是一个石榴也没留下。
冯焕渊站在石榴树前,仰头从天空看到房顶,微微出神,仿佛被那流光溢彩的瓦片所感动。三人颇有耐心地陪他站了一会,终于个头最大的一位上前捅了捅他腰眼。此人一身黑衣,体格结实,面庞极为粗犷,说出话来声音却赫然是个女子:“就埋在这棵树下吗?”
冯焕渊道:“正是,云姑娘请便。”
云姑娘伸脚跺了跺树根周围的地面,道:“这土起码半年没动过。”
冯焕渊叹道:“唉,是吗?怪不得这树长得这么磕碜。那可能我记错了。夜黑风高,惊魂未定,记错了也很正常。”
云姑娘狐疑地问:“你当真埋在树下?”
冯焕渊信誓旦旦:“千真万确。”
另一人深思熟虑后插话道:“这院里只有两棵树,既然不是这棵树,就一定是那棵树。”
这人矮小又干瘪,中间粗两头细像个枣核,两只小眼睛滴溜乱转。众人都深以为然,于是又绕过房舍转回前院去。柿子树在空有颜色而无温度的日光下瑟瑟发抖,冷不丁一个熟透的柿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露出鲜艳的内瓤。小个子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先让冯焕渊,又让云姑娘,被谢绝后高高兴兴咬了一口。那第三人是个面色病黄的高个子,有严重的驼背,看起来细瘦得可怜,怒道:“为甚么不让我?”
小个子道:“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吃柿子。”
高个子勃然大怒,正要发作,云姑娘喝道:“够了!”声若洪钟,震得树身都晃了两下。那两人立刻恭恭敬敬站好。云姑娘绕着树走了几圈,在东南方位站定,脚尖探了探周围的浮土,向冯焕渊道:“敢是这里。”
冯焕渊道:“正是,我也记得是这里。当时我心烦意乱,埋了并没有很深。”
云姑娘道:“你不怕房主人发现?”
冯焕渊道:“他发现了就是他的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说想要,我也就立刻带你们来了。”
云姑娘泥塑木雕般的面颊松动了一下。“你倒很大方。”
矮个子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把铁锹,很自然地拍了一下高个子的胳膊。“挖。”
高个子面露悲愤之色,但却没有再抗议,一下一下卖力地挖起来。矮个子倚着一把锄头站着,对冯焕渊笑道:“你倒很好说话。依你大师兄开出的价钱,我们都以为你是极棘手的人物,不知道怎样的三头六臂,慎重起见给你安排了最高规格接待,什么销魂香,忘忧散,没想到都没用上,只让你拿剑换命,你就很爽快地答应了。”
冯焕渊的表情看起来是很庆幸他没有用上:“看来我叫诸位虚惊一场。”
矮个子摆手道:“不不不,这样就好,这样很好。”他凑到冯焕渊身边,几乎是踮着脚在他耳边悄悄说:“不过你也太轻信一点,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可能拿了剑,却杀了你?”
冯焕渊适度地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我一看就知道诸位并非如此背信之人。”
矮个子很自豪地努力拍了拍他肩膀。“那自然,我盛氏三杰都是有一说一,驷马难追的人物,拿钱办事,童叟无欺。你师兄长得一表人才,眼光却不敢恭维,这等杀人夺物的大事居然交给那死哑巴,真是大大有损了我盛氏三杰的薄面。好在我们出其不意,暗度陈仓,抢在哑巴之前找到了你,这回定教他悔青肠子。”
他说一句,冯焕渊点一下头,末了问道:“不知贤兄弟姐妹拿到虎尾之后,要怎么处置?是交给我师兄,让他心服口服,还是自己留着气他?”
矮个子犹豫道:“这个,还真没想好,看云姐怎么说——盛圆,你是早上没吃饱么?怎的挖了这么半天?”
盛圆抬起头来,满脸苦大仇深:“你一人吃了十个饼子,又有甚么用处?我挖了三尺多深,还不见老虎尾巴一根毛,分明这姓冯的在耍弄我们,你还在跟他称兄道弟!”
冯焕渊插嘴道:“盛方兄,说来从刚才我就有点在意,贤兄弟姐妹不知是否一母所生——”
那名为盛方的矮个子和盛圆一起吼道:“谁跟他一母所生!”
云姑娘一直凝神观察着铁锹翻出来的泥土,此时颇为不满地瞪着二人。盛方很快镇定下来,又满脸堆笑道:“冯兄弟误会了。我们三人并无血缘,只是乡里人多姓盛——不过实话说,冯兄弟,你是否又记错了东西的位置?”
冯焕渊若有所思,喃喃道:“我刚才在想,会不会在井……”他在三人变色之前匆匆否定这玩火自焚的可能性:“没错没错,虎尾就埋在这里没错。”
云姑娘眉角抽动了一下,语调铿锵:“再挖一刻钟。如果还找不见,冯焕渊,休怪我们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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