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跑来跟我说要成亲时候,我当然比他冷静得多,说过三个月我们再看。他说这次不同,他是认真的。我心说你以前哪一次不是认真的?据我所知,凡是他认真到把持不住亲身上阵还侥幸成功的,那下场也无非两种。要么没过几天,把人家弃如敝屣,要么他在酒馆哭天抹泪,叹自己遇人不淑。就这屡教不改的脾气,就算人姑娘跟他情投意合,也得无疾而终……”
千钧一发处冯焕渊打断他。“你没想到的是这次他确实当真了。”
高雅突然再也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
“黄金缕答应给你什么?”过了一会,他问道。
冯焕渊摊了摊手,扯开衣服。他胁下有半个黑色的掌印。掌印上残缺的三根指头的形状,像是鹰隼干枯的脚爪。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那几个黑衣杀手吗?那是哑巴恨天缺的手下。恨天缺赫然是个很讲规矩的人,虽然雇主,我大师兄都死了,没人再会付他尾款,他却非得把这摊生意做完不可。二师兄也是他杀的。”
“他死了吗?”
冯焕渊道:“他送我这掌印,我断了他一臂。死不死就不知道了。这半年靠着老七给我练的丹药续命,我也没死。”
他又把衣襟掩起来,高雅皱了皱眉。“这伤势黄金缕能解?”
“她说她有。恨天缺原是魔教的人,功夫多半有来处,她说能解,总比别人来得可信。”
“条件就是要你去杀钟之穆。”
冯焕渊微笑道:“所以你看,我也没有法子。”
高雅道:“为什么你做什么事,都好像没有法子?”
冯焕渊但笑不语,半日道:“坑我的不止老七。黄金缕最后那支杀调,内功愈精纯者,受创愈深。此曲一出,就算能杀了钟之穆,我不死也重伤。她本来就没指望我能一举功成,最多做牵制之用,打一开始我便是她弃子。可笑我走投无路,竟被她算计了。”
他说话很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些许自嘲的神色,好似真的心服口服。高雅并无一字可讥刺,也并无一字可安慰,只语气不能再温和。“你到底把此事想得过于简单。”
冯焕渊叹道:“其实你说的都是对的。老七昔日能反背孔繁骧,今日就能反背于我。而我竟想着他能为我所用,非要与虎谋皮,被反咬一口是我活该。”
高雅低声道:“如不是因为我,或者他也不会翻脸得这么快。”
冯焕渊大笑,冷不防欺近身前,伸手把他下颔一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这一着行差踏错,又怎么能看到你来救我。”
高雅面无表情把他手打开。“还有力气想这些有的没的,看来伤得不重。”
冯焕渊一吐舌头。“老七的药我已吃惯了,稍有不对我便能发觉,他又拿捏不准发作的时辰,究竟不敢动太多手脚。危机关头能逆转我内息,本来是万无一失的事。可钟之穆为什么竟没对我下手?”
高雅道:“我赶到时,钟之穆已不见了,大抵是去追赶黄金缕。现场只剩一个韦清嘉,正准备给你一个痛快。”
“有你在,别说一个韦清嘉,就十个韦清嘉也不济事。”
这就算是实话,听着有点肉麻,高雅不置可否。“不过他暗示,如果我非得把你带走,他有可能自尽以谢。”
冯焕渊冷笑道:“难得以他的脑子,还想得到这一招。”
高雅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说句人话?本来我就是在强人所难。”
“你不可能为了我杀他。他只不过拿这话来要挟你,他全然不是会求死的人。”
他二人对韦清嘉判断不谋而合,高雅不由有些恍神。“死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这么说,自然韦清嘉的下场也在他掌握,只是这种发言大而无当,容易教人飘飘然什么都忘却了。冯焕渊看着他冥顽不灵的姿态,总有一拳将之打破的冲动。“你方才说千重雪,我实在也很佩服他。你就像惊弓之鸟,稍微一碰,就恨不得高飞远走。一靠近,就觉臭不可闻。你说他感情用事,我倒觉得他一定极有分寸,才能跟你做朋友。”
他紧接着又说:“还好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做朋友。”
高雅张了张嘴,本能想反驳,终于都放弃,只道:“他无论做什么,我只想陪伴,不想干涉。但你不同。我涉得太深了。”
冯焕渊驾轻就熟地握住他一只手,这动作他好像做过一万次。“你不喜欢这样吗?”
高雅侧过头看着他,他很少直视对方眼睛说话,即使冯焕渊也有些不堪重负。“也无所谓喜不喜欢。可能我栽在你手里,到底不服。”
冯焕渊安慰似的将那只手握紧,说出来的话却是南辕北辙的可恨。“我嘛,之前想着欠你的,就还清。现在我倒觉着,还是欠你多一点好,越多越好。因为除了这样,我实不知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耿耿于怀了。”
高雅哭笑不得,使点劲把他手甩开。“现下图南估计还在到处搜寻你我,钟之穆手下可用人必不止那几个徒弟,接下来什么打算?”
冯焕渊道:“没老七的药,我撑不过十日。但黄金缕只怕比我还惨,这次动用的只是昔日手下腹心,魔教并无趁机倾巢出动之象,怕真是为报私仇赔上了老底。她死我也得陪葬,现今只有赶在钟之穆下手前找到她。”
“但愿你家老七对自家门派还留着一点情分。”
冯焕渊苦笑道:“虽然说出来你笑掉牙,我对他真不是全没防备,这次仓促行事,一旦失败,势必连累到华山,虽然我那帮师弟妹多半不济事,这半年我闲着把凤翼阵改良了一下,只要不落单,危急关头还能自保。老四尤其稳重,如果我有万一,他知道怎么行事。徐门主离得近,也答应力所能及之处帮我照看。华山派式微是小事,真要灭绝在我手里,那是没脸见华山列祖列宗,还不如当初被大师兄一剑杀了。”
他话音未落,门轴吱呀一声,万木春推门而入时,两人相隔已经至少一丈之遥。冯焕渊还没见过主人,立刻就要热情洋溢致谢,只万木春瞪着眼样子十分可怕,将一个木盒子啪的一声拍在屋内唯一一张长短腿桌子上,一言未发,拂袖而去。两人面面相觑,高雅朝他抬了抬下巴:“应该你的。”
冯焕渊突然福至心灵。“我的就是你的。”
高雅不为所动:“你为什么执着于这些生搬硬套的屁话?”却真的伸手去掀开了盒盖。盒中放着一只白玉小瓶,一方素绢。
他们耳边似乎都产生了幻觉。与被封在盒中的,逸散而出的一道弦音相比,透窗而入的花香便显得浓烈。
送信之人已不必问了;钟之穆未死,黄金缕仍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瓶里的解药与其是说姗姗来迟的报酬,更像一个言出必行的提醒。冯焕渊展开素绢,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大笑道:“好,好,好一个妙音使,这一局她是主人,如此盛情邀约,这个座上客我却之不恭了。你要去吗?”
高雅偏过头,他即使不看也猜得到信中的内容。“你以为你们约在城隍庙的事是谁告诉我的?”
冯焕渊拍手道:“这下好了。对钟之穆我有三成胜算,你也有三成胜算,我们联手,那就是……”
“一成不到。”
冯焕渊失声:“那不能吧!难道我们是去相杀的?”
高雅:“我从没跟别人一起使过剑。”
冯焕渊实在很震惊。“跟千重雪也没有过吗?”
高雅迟疑了一下,冯焕渊便知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立刻笑道:“那或者我是第一个了,第一个有幸见识你这柄剑。”
剑明明在高雅手上,低头就可以看到,他却好似在讨论离他很远的东西。“那不是我的剑。那本来是我要送他的礼物。”
第二十一章 绝弦
谈龙阁上早就不谈龙了。传闻昔日有龙过此,化为人形与众名士一叙,因而名动四海,高朋满座的宴集之所,现下主人已经离去,龙更不会再来。人去楼空,自古而然,为之怅惘悲叹都是多余的事,龙驻足一刻过后,以谈龙为名的追思缅怀,吟诗作赋也都是多余的事。如果我也在场,如果我见过白日的飞升,云雾里忽隐忽现的龙须,龙鳞和龙爪,我将烧毁所有龙的画像,我将一辈子不再提起龙。
我在这里,不是因为龙。
黄金缕坐在楼上。阁中只有她一个人,却到处辉煌明亮,满身铜锈的半人高连枝灯盘里新添的清油,红烛开始滴下最初的蜡泪,处处光源盘剥过后淡之又淡的影子,不足以营造歌舞的假象。她不过等待客人,并不是害怕寂寞。
她怀里抱着一把琵琶,琴首雕琢成凤头,脱落的红漆斑驳,像凤凰喙上残留的血迹。这琵琶她已经很久没碰过了,弦品之间落满了灰,但拨弦发出的声音,也不出她的预料。只听有人说:“你原来连这个也会。”
钟无射登登登地上了楼。那弦音使她很高兴自己没找错地方,但一见之下却惊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黄金缕,模样与前日大相径庭,几乎不剩什么能让她认出来的地方了。面纱已经取下,五官清楚,即便没任何陪衬,足够孤芳自赏,钟无射想起她说过的话,心想:“她说自己长得不好看,果然是自谦。”最后才猛醒这违和感的源头,归根结底在于黄金缕及地的长发已经剪去,剩下的长度只够在脑后挽一个简单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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