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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冰 (薜荔藤萝)


  她心头不知为何咯噔一下。“你为什么剪了头发?”
  黄金缕道:“麻烦,就剪了。”
  钟无射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觉得这未免可笑,于是老老实实地说:“太可惜了。”
  黄金缕看起来是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你为什么要来?”
  钟无射生气地反驳:“在琴里留下谈龙阁三个字的是你,却问我为什么要来?”
  “那不一定是给你看的。”
  钟无射道:“所以你不希望我来吗?”
  她在黄金缕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伸手握住她一只手。黄金缕没有挣开她,反而在她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她手指冰凉得让人怀疑里面有没有血液流动。“你伤得很重。”
  黄金缕慢慢地将手抽回,打在梧桐板上发出闷钝的一响。“你是特地来嘲笑我的吗?”
  钟无射撇了撇嘴。“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是要杀你父亲的。”黄金缕提醒她。
  “可是我父亲没有死。”
  黄金缕微微一哂。“也是,倒是我可能快死了。”
  钟无射一只手按在她膝头,仰脸看着她。那眼神如此无畏,让人错觉自己还有得选择。世上可能是有这种人,一生下来就如此,做什么都有得选择。
  “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不喜欢正道,也不喜欢魔教,不喜欢这武林的一切事,甚至不喜欢弹琴。你逃吧,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我父亲找不到你的地方。他近来都很忙,没办法离开门派太远。要杀他的人也很多,他会忘了你的。”
  黄金缕顿了一顿,右手抚过她脸颊,平静地笑了笑。这个摘去面纱的笑容和任何人没有两样,可见不是自高身价,只是能让她愿意面对的事的确太少了。
  “钟之穆为什么会有你这么愚蠢的女儿?”
  “惭愧,老夫也不晓得。”
  一把寸许长的小刀抵在钟无射喉咙上。钟无射连话都不能说,即使喉头肌肉细微的颤动,也会引发被割开的痛楚。
  钟之穆静静地站在厅中。他是怎么上来的,何时上来的,都毫无征兆。他看着黄金缕怀中的钟无射,或者抱着琵琶的黄金缕;烛影在他眼中散成千万,阻挡他把他们看得清楚,他往前走了一步。
  黄金缕手中的刀刃往里压了一分,一滴鲜血顺着脖颈流入钟无射的衣领内。“你再动一动,我就杀了她。”
  钟之穆心平气和地停下步子。“那么你要老夫怎样做,才会放过她呢?”
  黄金缕紧紧抿着嘴。升龙图对她毫无用处,她想要的显然只有钟之穆的性命。然而天下间什么筹码能有此分量?
  局势早已翻覆,纵使钟无射自投罗网,她能换到的最多是此刻的全身而退。然而如果要逃走,她又何必在此等待?
  她突然感到一阵温热。钟无射的眼泪滴在她手背上。
  那里面既没有乞求,也没有愤怒或失望。那只是纯然的痛苦,蛰得她手背隐隐发疼。黄金缕稍微出神,想这会不会是钟无射十六年来第一次感到痛苦。一道至薄至利的剑光却悄无声息,从左侧后方袭来。
  黄金缕翻手将琵琶一挡,右半身骤然一麻,手掌不由自主地张开,掉落的刀刃将钟无射颈侧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钟无射甫脱禁锢,还未看清将她夺过的人是谁,后脑就遭到一击,眼前立刻陷入一片昏黑。
  黄金缕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将琵琶抱在怀中。“你们来得真是时候。”
  冯焕渊道:“这是我欠钟姑娘的,既然我们已经到场,实不必再为难她了。”
  他将钟无射扶到后面躺下,从右侧走上前。高雅在左,他二人站在黄金缕与钟之穆之间,手里都有剑。冯焕渊的剑重且浊,高雅的剑清而轻。钟之穆看着这两个岁数加起来还没他大的青年人,脸上不由泛起一丝微笑。
  “贤侄别来无恙。”
  “托前辈的福。”冯焕渊毕恭毕敬地回答。“我们家老七也给前辈添麻烦了,是我管教无方,惭愧得很,还望前辈多多担待——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钟之穆脸上笑意更浓。“贤侄为什么要杀我?”
  冯焕渊据实以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钟之穆又看向高雅。“你呢?你又要来杀我吗?”
  高雅并不回应他的目光,他的答案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这次,我无论如何不会再逃走了。”
  钟之穆的笑容突然消失,一拂衣袖,右边案上三支红烛熄灭,半身立时隐入暗影之中。“荒唐,老夫饶你们一命,你们却不知珍惜。你们两个连要不要杀老夫还未定论,就敢站在老夫面前吗?”
  二人尚未回答,顿感炙风扑面,一股雄浑无比的掌力袭来,逼得人直往后退。高雅和冯焕渊同时提剑,双剑交错一挡,勉强稳住身形。只听钟之穆声音悠悠传来:“你们的剑倒不错。可惜老夫早已不用剑了。”
  话音未落,只听银瓶乍破,一声凄厉的琵琶音响彻厅堂。钟之穆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抬起手,似要把耳朵堵住,却又放了下来。
  没人能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对这曲调听而不闻,除非他是聋子。
  高雅脑内嗡嗡一片,一口咬破舌尖,剧痛之下端住心神,钟之穆冷笑道:“故技重施,奈何不得我。”飞身向黄金缕扑去。冯焕渊苦笑一声:“真是要同归于尽?”虎尾贯中直刺,挡住钟之穆去路。身后琵琶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似一声,直如在风口浪尖上起落的一叶孤舟,钟之穆掌力虽汹涌,隔着两柄剑织成的纵横交错的网,到底不能波及。而黄金缕的脸色极为苍白,拨弦的十指几乎出现残影,漆黑的瞳仁却几乎变成红色。
  那不是愤怒,那是极度的兴奋。恨火以她身躯做柴薪,无论这样的烧灼是否有所建树,留下的只会是冷灰余烬。
  琵琶,掌和剑都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但剑总还能挥出下一招,琵琶弦上总还迸出下一个音符,就仿佛剑和琵琶已经不是手在控制,反而是它们在控制着手的动作,将人拖入纷繁的毁灭中去。
  钟之穆的呼吸已经开始紊乱,他想要进,想要止住这魔音的源头,高雅和冯焕渊却不能退,虽然每挥出一剑,喉咙就涌上一口血。不是为了要杀身前的钟之穆,也不是为了要保护身后的黄金缕。
  他们只是不能向剑臣服。
  这对峙在各人心中漫长之极,其实半刻间也还不到。钟之穆已知夜长梦多,再拖下去只能玉石俱焚,大喝一声,内功运至巅峰,双掌齐出,开山破石,将两人左右震飞出去,面前是全无防备的琵琶女,一掌重创了她心脉。而黄金缕左手突然握住凤凰琴头,奋力一抽,一道剑光闪过。钟之穆低头看着贯穿胸膛的剑刃,这招式太过熟悉,熟悉到他已经遗忘了二十年。
  沧溟剑法的第三十七招。
  高雅翻身爬起,涩声道:“你不能……”
  黄金缕道:“为什么我不能?”
  她抬了抬手,似乎想将倒伏在她身上的钟之穆推开。钟之穆沉重的头颅压在她肩膀上,没有血和涕泪,只是一团还冒着热气的死肉。
  高雅道:“至少你不必亲手……”
  黄金缕向他点了点头,这临死前的一刻她终于又恢复为波澜不惊的妙音使,“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他比我知道得更早,若不是因为这个,千重雪本来不会死。如果我不知道这一点,我本来是不会杀他的。”
  他们脚下的地面突然震动了一下,这才发现鞋底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炙热。他们听到一种噪音,似千万琉璃破碎,千万根须破土,千万人在私语,那是火的声音。火在吞噬,在上升,在盘旋飞舞。满厅的灯烛都骤然明亮,跃跃欲试着要迎接这宏大的,无可比拟的洪流,里应外合地攻下这座曾有龙来过的楼阁。
  冯焕渊撑起酸软的身躯,走到钟无射身旁。黄金缕看着冯焕渊将她抱起,道:“跟她说……”
  她又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也不会走。毕竟这里有钟之穆陪她,前方有千重雪等她,比这更好的结局纵使有,她也不感兴趣。
  冯焕渊突然把钟无射往高雅身上一推,冲到钟之穆身旁,在他身上一阵乱摸,很快又回返来。高雅极其震惊地看着他将一卷布帛之类的东西揣进怀里,一边居然还对他说:“快走!”
  高雅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话,两人从楼上跃下,回看谈龙阁的门窗都已被大火映红,梁柱不断倾倒。这火中是看不到人的身影的。
  他们扑灭身上沾染的火星,背着钟无射走得远了一点,去找这场火的始作俑者。
  钵昙摩站在屋顶上,看着星河般瑰丽的火焰,脸上露出一种极其萧索的神情。冯焕渊和高雅两人都被火燎得毛发焦枯,蓬头垢面,纵然满腔悲愤,对着如此萧索的神情,也只能有冤无处诉。高雅拍了拍他肩膀,问:“这也包含在那一件事的范围内吗?”
  钵昙摩道:“不,她只拜托了我一样事,就是把你背上的姑娘送去给她。剩下的都是我友情奉送的。在教中时我们关系还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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