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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冰 (薜荔藤萝)


  钟之穆翻身下马,一个黑衣教众上前一步,抬头对着他身后的冯焕渊,冷冷道:“只得钟之穆一人进入。”
  冯焕渊道:“钟掌门敢只身前来,足见胆识,却不知道贵教有没有这个气量。我是钟姑娘夫婿,你不让我确认她安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或者贵教本无诚意,只是请君入瓮罢了?”
  那两人并不答话,只是顽固地打量着二人,并无让路的意思。冯焕渊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解下腰间虎尾递过。“各退一步罢,免得生意做不成。贵教不仁在先,要逼人太甚,就不定是那边人财两空了。”
  局面正僵持不下,只听庙内传出一个声音:“无妨,让他进来。”
  周遭天时地利如此苛酷,这声音却如此美艳而富有层次,然而并无倾向,也不含感情,单纯只像一件精细流畅的织物,让人怀疑门内不是像外面所观察那样失修倾颓的庙宇,而是一座满载香花琉璃的宝殿。
  钟之穆和冯焕渊对视了一眼,同时迈过朽坏的门坎。
  门内深而昏黑,一时间两人几乎失却方向。要又过一瞬,被雨水遮蔽得浑浊不堪的残余光线中微弱地浮出大殿上被削去半个脑袋的神像的轮廓,才看得清供桌前的地面上蜷缩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娇小,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捆住,头发散乱,呼吸急促,勉力回头问道:“谁?”声音中充满惊惧之意。
  冯焕渊道:“钟姑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钟之穆大喝一声:“且慢!”伸手去拉他,却是晚了一步,冯焕渊已扳住那女子肩膀。
  他见到的当然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此前他也从未见过钟无射的模样。
  但钟无射在这种场合恐怕是笑不出来的。
  而这张全然陌生的面孔却朝他扬起一个笑意。
  那是只有濒死的人脸上才偶得一见的,等待解脱的笑意。
  这一剎泛上心头的冰冷,不知是来自体内骤然冻结的血液,还是外部无声无息钻入的利刃。冯焕渊猛然后退,他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钟之穆扶住他,吼了一声“贤侄!”但他连查看伤口的余裕也没有。他一挥右手,无形的暗器便如碰上无形的铜墙铁壁般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下。
  冯焕渊倒在拖泥带水的地面上,大睁的双目里瞠然的神情还未消散。意识最后弥留的剎那,他似乎听见了箫声。
  盘旋往复的沉闷箫声,不知从何而来,执着得好似一卷拉扯不断的经咒。这箫声是方才不知不觉间响起,还是从一开始就被埋没在喧嚣的雨声中?
  那伪装钟无射的女子身上绳结已滑脱,她一扬手,又是数把飞刀射出,同时飞快地向后退去。她的指爪和足尖都小巧尖利,像一只毛发戟竖的刺猬。
  再怎样的钢筋铁骨,想捏碎这只刺猬,总是要流一点血的。
  而钟之穆似乎一步也不曾迈出,只是一伸手,简单而准确地将她拎了起来。脚边的飞刀都已折断。他像捏碎一只薄皮核桃一样捏碎了她的喉骨,发出轻微的格格声。女子的指甲奋力挥舞中划破了他的脸,在颊侧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箫声这一剎那乍然急促起来,并不很远,似乎很近,喷溅出一个令人毛发倒竖的恶毒的高音。左右两侧的神像突然开裂,蹿出四个黑衣人来,像是四团柔软的黑绸,在空中尽情地舒展肢体。四条尖端绑着铁钩的长绳盘旋飞舞,杂乱无章地将浓重到仿佛凝固的空气分割成许多小块。
  钟之穆负手站在中心,静静地等待这绞杀的蛛网编织完成。
  他心头已经预先浮现出将这层层迭迭付之一炬时候无与伦比的快意。他可能就是为这样的时刻而活着的。
  箫声如凄厉的嘶叫不断,黑衣人的动作随之变得更加奇特。他们的游走在梁柱之间的身形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敏捷如蝙蝠,又僵硬如枯尸。钟之穆举手投足,都受到绳索的妨碍,铁钩将脚边的青砖砸得四分五裂,黑衣人另一只手上的钩爪已到面门。
  钟之穆闭上眼睛,长啸一声。
  直到方才,殿外只有雨。殿内也是雨,从不堪一击的屋顶渗漏,淅淅沥沥地滴在各处,使殿内充满一种腐臭的腥气。但毕竟是雨,再狂暴那也是雨,无根无凭,轻浮变化的雨,只要一夜工夫,干燥到几近破裂的瓦砾就会连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
  这一声清啸却好似排山倒海的波涛,带着摧枯拉朽的刚猛气势,向四面八方涌出。凄惨诡异的箫音也被淹没,黑衣人捂住了脑袋两侧,近乎黑色的血液从耳中淌下。
  钟之穆随意的一掌拍在离他最近的人前胸,那人便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横斜的绳索也失去了活力,如同满地垂死的蛇尸。
  纵使如此,余下的三人也没有发出绝望的声音。他们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只是同时跃起,钩爪从三个方位攻击而至。
  命令一般的箫声已经停止。这是他们能做的唯一动作。
  强横如钟之穆,可以折断面前人的手臂,踢穿右侧人的肚腹,却不能阻止身后的钩爪划过他的后腰,将披风撕出一道裂缝。爪尖碰到了肌肉的阻碍,好歹也给黑衣人留下一丝最后的不枉的欣慰。下一刻他便陷入一片黑暗,甚至听不到自己颅骨裂开的响动。
  钟之穆一手放在他的天灵上,另一只手却夹着一柄剑。
  钩爪袭来之际,他微微向左侧了一侧,让过了这柄身后突如其来的剑。
  剑身黝黑朴拙,看起来似乎并不锋利。厚重的剑身一抖,随即从他手中滑了开去。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让夹住的剑脱手。
  划破的脸颊传来一阵恼人的麻痒。也许女子的指甲也有毒。虽说用毒之人,离毒最近的是自己,但在这破庙等他的人物,有哪一个是会在意自己的性命?而就算无微不至地在意自己的性命,难道就能如愿以偿?
  他感到欣慰又有点惋惜,却必须转过身去面对剑的主人。他说不清楚冯焕渊是否真的让自己失望,不过至少他语气听起来是这样的。“贤侄。”


第十九章 背水
  一直到此时他才感到一丝惊讶。因为冯焕渊脸上至少未露出他想看到的表情。
  阴谋败露,事与愿违,惊慌恐惧的表情。螳螂背后有黄雀,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样表情每每看到,都令人感到万分的愉快,足以成为终生的荣耀。
  但揭露冯焕渊的伪装是无用的。他只如同一个竹笋,一层层剥开后才发现内心空无一物,体现不出毁坏的价值。他来不及领略计划失败的沮丧,也令钟之穆来不及体验算无遗策的快感。在殿门口佯作交出,此时却又回到手中的虎尾,发出了自为他效力以来第一声低沉的咆哮。
  他当然不是没想过失败的下场,可能也为此做了一万个安排。
  但如果他不在这剎那使出全力博取一线生机,什么都是空谈。走进城隍庙之前,他多多少少还在怀疑高雅言过其实。而现在他只想知道五年前在钟之穆手下过了三十招的高雅,是发疯到什么地步?
  冯焕渊实在很希望此刻自己也有什么理由可以发疯。可惜事与愿违,他冷静之至,冷静到已经看见自己横尸当地的下场。他只得聊胜于无地鼓励自己说:我至少也要过到三十招。
  他的剑已是最好的剑,他的剑法已是最好的剑法。连葛松月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剑法。然而剑能抵挡住钟之穆的掌劲,人却还是血肉之躯。第一个正面交锋的剎那,他就向后飞出了一丈多远,在朽烂的柱子上灵巧地一蹬,又稳稳落地。
  钟之穆看着自己的手,劲力被部分卸除的危险感令他眼中奇异的光芒闪动。他说:“后生可畏。你练二十年引凤诀,或者能跟我一争高下。”
  冯焕渊难得地没有自谦:“还是活过今日再说!”
  中断的箫声突然受惊一般再度响起。这次非是起初的徘徊呜咽,也不是后来的阴森可怖。
  没有强弱,没有高低,没有长短,没有主次,只是一圈圈扩散开来的音波,凡是被之触碰到的东西都变得错乱,视野中供桌方正棱角也微微溶化般开始扭曲,泥塑因为粘稠的彩色不断淌落而越缩越小。
  连钟之穆都不能幸免这样的腐蚀,抬起的手掌颤抖了一瞬。冯焕渊自然更不能。他的耳膜近乎爆裂,心脏几欲弹出胸腔。但他还是刺出了这一剑。
  剑尖即将碰到钟之穆的剎那,丹田传来一阵无可比拟的剧痛。
  好在这疼痛超越了他能承受的极限,干脆利落地把他拖入昏厥。意识沉入黑暗中时他想:老七。紧跟着最后一个念头:完了。
  钟无射醒来时,整座妙音居已无人。只有雨声。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已下了很久,有些不耐烦,无精打采地,只是一时半会找不着机会停下。
  屋内陈设一如既往,案上古琴似乎还留着主人手指的余温。她凭直觉知道黄金缕已不会回来。平时负责照顾她们起居的寡言老妇也不见踪影。她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自然是黄金缕的安排。但她实在很难领略这种安排的深意。她看起来是,也确实是完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没有人看守,没有人跟随,她想去哪里都悉听尊便。然而这一刻,她觉得这座屋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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