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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此刻的苏哥八剌,听了他这一番话,只觉得甄贤让她来苏州“与靖王殿下会合”的计议恐怕已要落空了。
  既然此路不通,就得换一条路再走。
  她当然不能就这么将甄大哥扔下不管了。那个什么陆老板,她说什么也不能信任,直觉甄大哥跟着那人走了一定凶多吉少。
  可按嘉绶所言,她如今已经不能从靖王嘉斐那里搬救兵了。
  但苏哥八剌天生也不是喜好依靠他人的女子。否则她便不会宁愿顶撞她的兄长远离她的家乡也一定要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所以,就算只靠自己,她也一定要去救甄大哥。
  她知道她的蒙族姑娘们和猎犬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苏哥八剌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再次摸出犬笛抵在唇上。
  那奇怪的笛声骤然使嘉绶紧张起来。
  眼前的少女既没有如期望中那样围着他讨好,也没有缠着他央求,而是兀自就展开了新的行动,俨然已将他忽略了。
  “苏哥儿,你……你到底在干吗啊?”嘉绶忽地心慌意乱,下意识想伸手抓住她。
  苏哥八剌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打岔。
  于此同时,她听见了门外的响动。
  鞑靼少女们果然追着循声而来的猎犬一起过来了。其中一只与苏哥八剌最亲近的獒犬甚至已立起前足,敏锐地开始扒拉屋门。
  “带上狗、刀和弓箭,现在立刻跟我一起走!”
  苏哥八剌当即推开门,用蒙语下令。
  鞑靼姑娘们见别吉回来了欣喜若狂,也不管她还穿着一身小乞丐的污衣烂衫,激动地将她围住,就跟着她走。
  “不是……你们去哪儿啊?”
  嘉绶眼睁睁看着苏哥八剌突然回来又突然说走就走,又急又懵,整个人都糊涂了。
  假如他就这么干坐着看她走了,那他这一辈子恐怕就再也没办法追上她了!
  一瞬,这样的想法忽然在他脑海中闪过,如同福至心灵。
  “我……等等,我也跟你一起去!”
  他一下子蹦起来,慌忙追着她的背影大步奔去。


第29章 二十、不可为(9)
  苏州霁园是陆家的私园,虽然声名远播,号称江南第一园,却因为陆家当今的家主陆澜性情怪癖眼光甚高而鲜有人能得幸一睹风华。
  甄贤早闻霁园盛名,但直至终于踏入其中的那一刻,才知何谓传言想象均不及其万一。
  霁园山水之博大,一草一木精巧自然,包容万物,自有天地。
  这样一座园子的主人,当也是胸怀博大的君子雅士。陆澜取字光风,此园名号霁园,光风霁月之喻一目了然。这样的人竟也会与污吏阉党同流合污,简直不可想象。
  甄贤不忍叹息。
  陆澜闻之,当即笑出声来,“甄公子可是觉得陆某自甘堕落,白白玷污了这大好的园子?”
  “不,我并非——”甄贤本能想解释,但惋惜之色还是从眉目间流淌而出。他静了一瞬,觉得辩解其实也毫无意义,终于又是一叹,“光风兄当初究竟是为什么要接织造局的差使呢?”
  陆澜竟是一怔,仿佛从未想过会听到如斯提问,良久,怅然。
  “我不接,也会有别的人接,又有什么很大的分别呢?换做别的人,或许要的就不只是生丝,还有土地。公子如今觉着陆某媾和阉党贱买百姓生丝是盘剥黎民,可曾想过倘若换一个人来,贱买的是百姓的土地,又算是什么呢?”
  “贱买土地。”甄贤顿时失笑。
  “公子以为不可能。”陆澜冷冷一扯唇角。
  这一抹冷笑叫甄贤一阵心悸,连冷汗也渗出来。
  陆澜说得并没有错。
  织造局在江南为宫中操办丝织,派驻浙直的大太监虽不是朝官,却与司礼监中的那些大宦官一样,享有见官大三级的殊荣。手中掌握着这样大的权力,只要想,有的是办法逼迫百姓将赖以生存的土地拱手相让。
  陆澜所处的这个位置,无论换谁来干,着实并无分别。
  不,倘若当真如陆澜所说,换一个别的什么人来,官商勾结,强征土地,恐怕还要出更大的乱子死更多的人……
  想到这一节,甄贤忽然有种无力感。
  他怎么能当真觉得陆澜说得没有错呢。
  大恶是恶,就算两害相权取其轻,难道小恶就真能变成善了吗?
  许是他眼中泄露的心绪太过尴尬了。陆澜从旁看着,了然自哂:“我陆家三代都是官商,自我祖父始为宫中效力,也是仰仗天恩浩荡才得今日风光。虽有圣上恩赐的同五品冠带袍服世袭。但商贾毕竟是商贾,与公子这样的清流高门,是不能比的。”
  “家祖也曾是科举入翰林的白身学子,不及三代而衰,何堪高门盛名。”这样的弦外之音,甄贤自然听得出,不免心下凄凉,“成于权贵,亦可败于权贵,既有光风霁月之心,又何苦——”
  他自感慨万千,不了陆澜却又大笑起来。
  “天生草芥,若不攀附权贵,如何成得了这‘天下第一园’与‘江南巨富’之名?难道公子真得不懂,钱与权是分不了家的。都是宫中乐见陆某人富,才有陆某今日啊。”
  一言醍醐,如梦惊觉。
  或许,是他自幼生在内城,有身为阁臣部员的祖父和父亲荫庇,本就是天生的权贵,所以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可祖父和父亲早都已不在了啊……如今他不过是犯官之后,是抗命外逃的罪臣,往日繁华不也顿作烟云散了吗?
  而他又做了什么,能做什么呢?
  在岭南,他一个被流放的小子,若非仰仗恩师破格举荐,他如何能入得殿试重返京城?
  在京城,若非有殿下回护,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应州,他不也是做了白总兵的门客才换得暂时安宁么?
  便是在草原上时,假如没有巴图猛克天天围着他转,他又会是怎么个下场?
  他究竟有何面目指责陆澜“攀附权贵”?
  遽然之间,甄贤竟有种窒息般的眩晕感。
  所谓依附,身如浮萍,总会有被弃如敝履的一天。
  “那倘如……来日‘宫中’乐见你死呢?”
  甄贤觉得自己的嗓音在无法自控的打颤。
  陆澜却不见半点凝重,反而轻描淡写一谑:“若是连甄公子也救不了陆某,那陆某恐怕也就只有慷慨赴死了。”
  他俨然已在拿生死之事说笑了。
  甄贤无可应对,只能怔怔看了他许久,便埋头往前走。
  余下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彼此都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陆澜直把甄贤引至园中一处幽僻竹苑,在竹影斑驳后的雅舍门前站下来,也不推门,反而忽然看住甄贤。
  “公子既呼我一声‘光风兄’,愚兄却还未请教公子美字。”
  甄贤略略迟疑,“家祖曾为兄长与我立字,兄长为明辅,我为修文,寄望我兄弟二人辅佐明主,修文德以安四方,只可惜……”
  只可惜他未及冠礼,祖父和父亲便已不在了,而他也辗转边塞,数年之中,竟连真名也不能够与他人言,又何提表字。
  祖父与父亲对他的期望,他时刻不敢忘怀。他只是,常常无法确认,自己是否担得起如此期望。
  念及故去的亲人,心中难免感伤。甄贤不由自主别开脸,听见陆澜慨叹。
  “阁老有圣贤之心。奈何在人世为圣贤,大不易啊。”
  陆澜安静看住他,眼中竟有罕见纯色,是真是诚。
  “愚兄是个俗人,斗胆也称公子一声贤弟。但望贤弟得辅明主,修文德,安四方,继往盛,开太平,阁老宏愿得践。无论我陆某人此生有没有福分亲眼得见,都是我朝之幸,天下之幸。”
  甄贤默默听着,想了许久,终只是点了点头,将手按在面前那扇门上。
  但陆澜却忽然又抓住他。
  “贤弟可当真都想好了?你若后悔,此刻还有退路。”
  突如其来的一握,力道之中,竟扼得他手腕生疼。
  甄贤垂目,盯住那只紧紧钳在腕骨的手。
  “我若后悔,光风兄当如何?”
  他确实还有退路。
  但陆澜已没有了。
  卢世全不是瞎子聋子,织造局的耳目遍布江南,他与陆澜见面之事,卢世全迟早也会知道。或许更是早有预料。
  倘若他要陆澜帮他,就必须先帮陆澜稳住卢世全。
  而要稳住卢世全,便只有让陆澜把他献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一件事,他并没有与陆澜互相表明过,也无需如此。
  甚至,他的心里无比清明,这一件事,如火中取栗,着实不可为,然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可以搏一线生机。
  他相信陆澜与他是一样清楚的。
  “你放我走,卢世全必不会放你。”
  他将那只扼在腕上的手轻轻拂开,毅然一推门。
  雅舍木门发出“吱哑”低叹,向两侧退去,隐隐有松柏清香扑面。
  甄贤凝神定睛,见屋内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人,身着朱红纻丝飞鱼服,腰悬御赐金牌,手按鎏金薄背绣春刀,逆着光,纵然甄贤不识其人容貌,也能猜知,这必是销声匿迹的张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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