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世全闻言眼神闪烁。
“你们几个,随咱家护送殿下们去官驿。”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许是因为毕竟老迈,一时间竟不能站稳。
几个东厂番役忙不迭涌身来扶他。他却颇嫌弃地甩手将人推开,尖声厉呵:“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
番役们这才慌乱起来,七手八脚地赶着去救火,争先恐后如一群夺食的鸭。
嘉钰将脸紧紧贴在嘉斐肩窝。
越过二哥的肩头,他看见一些古刹中的僧侣跪在火光冲天的大殿外,垂头,合十,虔诚诵经。
这罪孽,着实造得大了。
但他不怕。
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怕。
他闭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嗅见二哥衣料上熟悉的淡淡香熏味,将脸彻底埋进嘉斐怀里。
第27章 二十、不可为(7)
甄贤隐约知道,陆澜需要他去做一件极为危险的事。
这件事,关乎信任。只有他先交出全部的信任,陆澜才会,或者说,才敢全身心地信任他。
所以,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无可退缩。
寒山寺一叙,他已渐渐有了破局的想法。
笼罩在浙江上方的这片浓云,凭他甄贤是吹不散的,便是靖王殿下怕也不能够,只能由他从哪儿来还往哪儿去。
如此,他更需要尽快见到一个人。
陆澜邀他往霁园观赏江南园林。
甄贤立刻懂了。
但这是他的刀山火海,不该苏哥八剌跟着他一起去闯。
他让苏哥八剌留在寒山寺,寻个妥当方法安全返回苏州城,等待与靖王殿下会合。
这安排立刻激起了鞑靼少女强烈的抵触之意。
苏哥八剌始终不信陆澜,怎么也不答应与甄贤分开。
直到甄贤与她说了一句话:
“王女你要平安,甄贤才能平安。”
苏哥八剌猛被这句话震住了,待回过神来,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寺中僧人为她准备了一套僧服,她便扮作一个小沙弥,跟随外出化缘的僧人们一起,在次日返回了苏州城。
陌生的江南城市,陌生的异族人群,一度使她惶恐心颤,紧张得十指曲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她甚至不由回想起幼时兄长咬牙切齿与她讲的那些关于“汉人奸猾狡诈”的故事。
但很快,她便无心纠结于此了。
不到晌午,苏州城中主干道全是一派萧条。
据说昨夜皇子们静养的古刹走了水,不得已移驾城中官驿。如今苏州城已然全城戒严,各处路口均设下了关卡,不许行人随意走动。
苏哥八剌躲着往来巡逻的卫兵,用一支随身的银镯和半碗化缘得来的阳春面与城中小巷里的小乞丐换了一身破旧衣裳,而后,绕过一条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终于在官驿门外斜对角的大树下坐下来。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进门去,怎么才能找到那位靖王殿下,完成甄大哥的嘱托。
也许只能等到晚上,姑且翻墙试一试运气。
苏哥八剌如是想着,一面装作睡着的模样,侧脸避开路过的巡卫。
然后,她就看见驿馆的门奇迹般地推开了,嘉绶从门的里头走出来,依次给了守在门前的卫兵两个白眼,在门槛外头百无聊赖地蹲下来。
也不知究竟是甄先生的料事如神,还是她与这没头没脑的小皇子之间当真有这样的缘分。
可他竟然就只顾着在门口刨土画圈,逗弄地上的蚂蚁,一眼也不抬头往她这边瞧。
苏哥八剌急坏了,一时恨不能弄出点动静来让嘉绶发现她,却也害怕被别的人发现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抓耳挠腮。
而这一刻的七皇子嘉绶,也已快要不爽至极点。
昨夜里古刹失火,四哥被烟气熏着了,一直不好,自从到了这驿馆就被医官们围着。
二哥自然也在那里陪着。
他几次三番地想出门去,到城里寻找苏哥八剌和甄贤的踪迹,都被卢世全派在门口的东厂番子堵回来。
这跟被堵在山上的古庙里有什么区别呢?
折腾那么一大圈,依然被关着。
他于是嘟着嘴去找二哥,二哥却叫他上门口等着,还说甄先生和苏哥八剌可能会有信送来,让他务必小心仔细,千万不要错过。可他这么蹲在门口,怎么也没瞧见有像信差模样的人过来。当然更瞧不见他朝思暮想的苏哥八剌了。
那他难道就这么一直枯坐在这儿等吗?
嘉绶隐隐约约觉得,昨夜里自己可能又做了什么蠢事,虽然也没有人说他什么,但心里总还是酸溜溜的。
什么时候他也能像二哥那样厉害呢……
或者,至少像四哥和甄先生那样聪明也好啊……
七皇子嘉绶托着腮帮子,重重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听见一个奇异的声响。
那声音极细,有些像笛鸣,却更加尖利。
嘉绶倏地抬起头,左右张望。
第28章 二十、不可为(8)
但左右两边的看守却全是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嘉绶又不想和他们说话,便狐疑地噘了噘嘴。
紧接着,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急速靠近的声音。
是狗!
嘉绶下意识弯腰一趴。
几乎同时,两条蒙古獒便从他背后纵身跳出来,一边一口,咬住两个看守的裤管子。
两个东厂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开始追打两条猎犬,眼看人和狗都滚成了一团,离这驿馆大门越来越远。
嘉绶看得目瞪口呆。
然后他又听见了那种尖利的笛鸣声。
他猛地站起身来,紧张地再次四下张望。
那两条蒙古獒的耳朵也竖着,敏锐抖了一下,便如同接到了指令,拽起两条人腿就跑。
嘉绶彻底看傻眼了,终于张了张嘴,想要喊人。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摸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别乱叫!快带我进去!”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甚至,嗅见了夹杂在奇怪馊臭味道里的一股熟悉的清甜幽香。
“苏……”嘉绶皱着眉头耸了耸鼻子,眼睛却全亮了,又惊又喜。
苏哥八剌好不容易引开门前守卫,哪肯跟他在这大门口叙旧,见他还傻站着不动,干脆抬腿踹了他一脚,反过来把他扭进门去。
两人一溜小跑钻回嘉绶的房间。
跟着靖王殿下从京中来的仆婢都上那边照顾四皇子嘉钰去了,驿馆的仆役又唯恐沾了火星待殿下们离开江南便要倒大霉,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一路上,竟也没有遇见什么别的人。
才关上门,嘉绶便激动地双手抓住苏哥八剌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你真回来啦!你这几天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怎么打扮成这样?刚才那两条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厉害!”
一连串嗷嗷叫唤,苏哥八剌也不知该先回答他哪一句才好,又是好笑又是可气,真真无可奈何。
那两条狗自然是她唤来的。
她自幼在草原骑马猎鹰,驯养的猎犬都识得她犬笛号令。但这犬笛声寻常人却是听不见的。
说来倒也奇事,看方才这小皇子的模样,倒像是听见了她的犬笛声呢。莫非他原来还有这样异于常人的能耐?
苏哥八剌心中忽然一动,略带惊讶地望住嘉绶。
这一望,正是望到了嘉绶心深里。
少年患难倾心思慕数月,终于第一回 得了正眼相看,骤然激动得面红心跳,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愈发抓着苏哥八剌不肯松手。
苏哥八剌哪知道他这些心潮澎湃,被他抓得吃痛便毫不客气推开他,口中嗔道:“我好着呢,你别动手动脚的!”她探头又仔细确认了一回没人在外间偷听,才回身问嘉绶:“你二哥呢?”
嘉绶还正为被推开而委屈,猛听她这么问,顿时更委屈了。
连日来,他为苏哥八剌的下落和安危也算是好好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作“寝食难安”。万万没想到,如今少女甫一回来连问候都没问候他一声就要找他二哥。
四哥是一心向着二哥的。甄先生也是向着二哥的。人人眼里都只有二哥,这也就罢了,而今竟然连苏哥八剌都要找二哥……
“你找我二哥干吗啊?”嘉绶心酸地瘪瘪嘴,垂下头去。
眼见这少年刚兴奋地跟初次猎到黄羊的狼崽一般,眨眼又低落沮丧如被主人踹开的狗,苏哥八剌只觉得他古怪极了。但她一心记挂着甄贤的嘱托,也顾不得多想其他,便又催促:“甄大哥让我回来找他的。你别磨蹭了,赶紧去把人找来。”
这回应愈发微妙地激起了嘉绶心中一丝逆反的不爽,当即鼓起腮帮子,“我二哥照顾四哥呢。四哥伤得厉害,现在离不开人,也不能受打扰。”
他原本也就是气性上来了胡闹两句,换作平日里身边簇拥的那些“识眼色”的男女老少,肯定立刻就要多说几句好听的哄他开心。
偏偏苏哥八剌是个直来直去的草原女子,又是大汗宠爱的妹妹,众星捧月的小别吉,莫说根本不识他这眼色,便是识得,也根本不会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