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父皇难道能放了我?”
二哥的嗓音听来是带笑的,话却全然叫人笑不出来。
嘉钰蓦地一哆嗦,倏然惊鸟般挣起身来,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嘉斐,瞬间,脸色已是如纸。
“你难道真舍得让我死吗?”
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咬得尝见了血腥味,终于嗓音与眉眼里的执拗一齐软下来。
“二哥,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好好陪我两天,待父皇的诏命一到,咱们就回家去吧……”
他已近乎是在哀求了。
嘉斐盯着嘉钰,不放过每一丝藏于苍白病容之下的细微挣扎。
他知道嘉钰想要什么。
所以,他也知道嘉钰最怕什么。
“四郎,你知道,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也是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我可以允你任何事,唯独有一件,我已提醒过你的,你不要逼我说出来,说出来,情分就尽了。”
他嗓音极低,倾身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嘉钰堵进床榻的角落里,灯火投下的阴影山一样压下来。
嘉钰觉得自己似又被钳住了咽喉,一阵阵喘不上气来,浑身僵冷,动弹不得。
但心里却不甘至极。
最疼爱,最亲近,最信任。
这种鬼话,这人怎么好意思说呢?
明明他这个“最疼爱、最亲近、最信任”只要遇见了那个“拣尽寒枝”的,就什么也不是了。
明明……
拣尽寒枝不肯栖,呵。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
再多的漂亮话,都是安慰,那抵得上那一句不曾说出口的“非他不可”。
嘉钰被激得双眼通红,几欲流泪。
他见嘉斐作势抽身要走,顿时便慌了,不假思索已扑身一把死死拽住嘉斐衣袖。
“你就不想想,他能带着那么一群乌合之众在鞑子数万大军眼皮底下逃回来,把纵横草原的大元可汗都耍得团团转,那是多厉害的人呐。哪需要你眼巴巴地追着去救他?打从一开始,人家就没想跟你在苏州城会什么合。也就只有你,每每一撞上他就痴了,还想要人在城里等着你。”
是委屈,是不甘,甚至,是无意间倾泻而出的怨恨。
黑潮撕心裂肺地漫过双眼,宛如溺水。
第34章 二十、不可为(14)
“想这苏州城里,能把张思远藏得连东厂也不去找麻烦的,除了卢世全关照的人,还能有谁?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他还等你靖王殿下干什么?他若是当真回报你的好,就更不该等你。”
嘉钰越想越伤心,话锋里不察觉已是戾气毕露。
嘉斐缓缓回转身,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弟弟。
他刚几乎要把嘉钰弄哭了。
嘉钰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其实他不是从未想过,只是不愿去想。
他把小贤从北边找回来这件事,虽然也算是有父皇默许,但毕竟没有明奏。
外加又还累及七郎受了许多惊吓。
罚是一定要受罚的,罚轻罚重,要看这事如何收尾。
偏偏又搅进织造局这一档子事里。
织造局的事,父皇从头到尾没和他说过一个字。所以他也就该在父皇面前一字不知,不看,不听,不过问。父皇要他在的这个位置,只是给张思远暗查江南织造局开道护航。倘若小贤取得陆氏账册,就应直接交给张思远,由张思远带回京城去,他靖王嘉斐根本连沾手也不该。
也是他当初为了抽身北上行事过于激进,使得卢世全一厢情愿认定了他是南下暗查的主角,才如此严防死守地盯着他和嘉钰。虽然着实替张思远打了个好掩护,却是让自己步步掣肘。
但从头到尾,必须尽快离开江南返回京中的,都不是他靖王嘉斐,而只有张思远和可以呈奉御前的证据。
到了这个份上,有一步险棋,杀锋犀利,他却不想走。
张思远是以锦衣卫身份来的浙江。假如。假如此时,张思远行奉旨缉拿之便宜,拿一个分量足够的“要犯”进京,那便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拦。张思远就可以带着证供走出浙江去。尤其,这“要犯”倘若正是父皇想要的人。顺了父皇的气,自然还有万般的好处。
嘉钰所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个。
可那是小贤啊。
他念了那么久,苦苦找了那么久,好容易才把人找了回来,难道就是为了送进诏狱去做人质吗?
小贤就是他的软肋,是魔障,是罩门。什么人都想来捏一把。便是父皇也不放过。都以为可以就此掐住他的脖子。
可他偏不。
他凭什么要遂了这些人的意?
他就是天生不愿受人摆布,就算父皇,也休想要挟他。
何况,他怎能再容人伤了他的小贤。
心在这一瞬紧缩,又随着翻涌的怒意炸裂了,碎在奔流的血脉里。
嘉斐冷冷看了一眼还抓住自己袖摆不放的弟弟,沉声低斥:“放开。”
“二哥!”嘉钰浑身一颤。
二哥既已决意要走,嘉钰知道,他是无论如何已拦不住了。
但他不能不拦。哪怕多拖延一刻,也一定要拖。
他索性什么也不顾了,一头撞进嘉斐怀里,没命地拦腰将人抱住,语声里已掩不住哭腔。
“诏狱是最危险的地方,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进了诏狱,除了父皇就再没人能动他一根头发,就算陈世钦亲自下手也不能够。二哥你曾救过许多锦衣卫的性命,纵然如今东厂势大,镇抚司上下也未必不记你的恩德,知道他是你的人,不会让他吃什么大亏的,了不起关上一段时日,总能放出来。你留这么个死穴在身边,还不知道有多少腌臜货色在等着捅你一刀,不如干脆放给父皇。你让他去,父皇也会领你的心意,如此一来,父皇就不会再为这个责罚你了!父皇当年既然没有杀他,今日也就不会随便杀了他。二哥!你信我,信父皇,就听这一回劝吧!”
他就这么拼尽全力地抱着他唯一的二哥,大半个身子都悬空出来,摇摇欲坠,直把自己咬得双唇血红也不肯放手。
嘉斐又急又气,却又不能当真狠心推开了就让嘉钰摔在地上,一股心火窜上来无处宣泄,只得恼地将那只羊脂白玉碗掀出去。
剔透薄玉发出凄厉脆响,当即碎了一地。
门外守了多时的童前听得这一声惊响,再也等不住了,一个箭步推门冲进来,紧张唤了一声:“王爷!”
这兄弟俩关系亲密,好时自是极好的,隔三差五不好一回,吵闹都是家常便饭。更别提四殿下原本就是那样一个猫儿脾气。童前其实早已见怪不怪。
然而外间那几个御医是没太见过的,听见这么一声,都慌忙跑来,见靖王殿下黑着脸站在一地碎玉中央,四皇子整个人却都挂在兄长身上,眼看已快要趴下了,吓得七手八脚上前,就把嘉钰架回床上。
“二哥!”嘉钰被御医们牢牢按住,只能拼命挣扎着望住嘉斐,豆大的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淌出来,顺着乌黑发丝落在枕头上。
那模样太过可怜,纵然看惯生死如童前,多少也有些不忍,便小心翼翼低头上前,又试探着唤了一声:“王爷?”
但嘉斐由始至终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走吧。”他只沉着嗓音对童前命了一声,便率先拂袖大步而走。
童前无法,只得紧跟上去,报道:“七殿下跟着那鞑靼王女往陆家的霁园去了。”
“卢世全呢?什么动静?”嘉斐冷着脸问。
童前道:“陆家刚刚派了人往织造局去送信,卢世全此刻也已在路上了。”
这个陆澜。
嘉斐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愈发加快步伐。
童前紧追两步,犹豫了一瞬,补道:“王爷,那姓陆的……也给咱们送了样东西过来。”
闻言嘉斐终于步子一顿,看向童前。
童前赶紧将那已在怀里揣了好一会儿的木匣子递上去。
嘉斐接过打开来一看。
匣子里封的,是父皇赐他的那枚翡玉。
临行前,小贤问他讨了去,说只有这枚玉佩才能敲开陆澜的门。
若是小贤自己要,他没有什么不能给,便是要他的心,他都能剖出来双手奉上没有二话。
可小贤却要把他给的玉佩拿去送给另一个男人。
他打心底当然是不乐意的,碍着大局才没有发作。反正不过是区区一介商贾,来日方长,有的是法子收拾得不留痕迹。
然而如今,这枚玉佩竟被完好如初地还了回来。
这个陆澜果然有点意思。不愧是能从陈党的手指缝里挣钱的人物。
“算他还是个聪明人。”嘉斐不由扯起一抹冷笑,将那玉佩收了,扭头对童前道:“咱们也去瞧一瞧这号称‘天下第一’的霁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过要先接上卢公公,和他一起去。”
第35章 二十、不可为(15)
中土与草原连年交战不断,猛然之间,冒出几个鞑靼女子,带着猎犬在江南街市策马呼啸而过,其张扬醒目可想而知。
但苏哥八剌却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她甚至想,就此闹将起来,惊动南朝的官府,惊动更多人,反而更好。反正最坏的打算,还有一个汉人的小皇子在她身边,总能派些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