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哑着嗓音,如同自语,目光所仰,却是那殿上香火供奉处静默不语的金身佛像。
而后,他伸手,将一盏辉煌灯树掀翻在重重垂落的帷幔之中。
其实,从离开京师至今,在七皇子嘉绶的心里已经积累了无法细数的怨愤。
身为皇帝幼子,打小去过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顺天府辖下,关外边陲,北方重镇,这种荒凉又危险的地方,他根本想也从未想过。甚至在此之前,他连这些边镇的名字也还叫不全。这个代天巡牧的苦差事,他原本是不想要的。
奈何父皇逼他。
不但父皇逼他,连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百依百顺的母亲竟也逼他。
母亲对他说长安君质齐的故事,叫他为父兄分忧,为国家效力,更为自己的将来谋一席立身之地。
他无可奈何,只得懵懵懂懂地到了北疆,而后又浑浑噩噩落到了瓦剌的手里。
时至今日,有关沦落敌手受尽欺凌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或许是因为不堪回首,于是本能地不愿记得。
但在那些模糊又恐惧的回忆里,始终有一抹明亮,是每日前来照料他陪伴他的小公主,还有那个执着守在羊圈外的身影,沉默却坚韧地替他抵挡了最惨烈的伤害。
甄先生是二哥的挚友,是二哥找寻多年且十分敬重的人,那些似懂非懂的传言他当然也曾听说过,但他觉得那些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甄先生和苏哥八剌对他有恩,是他们于危难之中毅然挺身救了他。而今他终于平安了,回到了属于他父皇的大好河山,可以继续做他众星捧月养尊处优的七皇子,而不必再待宰羔羊一般缩在羊圈里随时担心命丧獠牙之下,都是多亏了甄先生和苏哥八剌。
尤其苏哥八剌还是头一个让他感觉十分喜欢的姑娘。他见过太多主动或被迫讨好他的小姑娘,却只有这一双在落魄时如斯温暖的眼睛。
他也不太明白二哥和四哥跟外面那个老太监究竟在闹什么,为的什么,但他只知道一点,如果那个老太监要伤害他的救命恩人和他心爱的少女,不用二哥和四哥说什么,他也第一个不答应。
他只是怕自己太窝囊,太没用,什么也做不了。
连日来憋屈在心头的恶气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裂口,便再也拦不住了,溃堤般宣泄而出。
眼前是二哥的背影,还有卢世全明明俯身低头却莫名笑容诡异的脸。
嘉绶听不太清他们正在说什么。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火已要喷出来了,大吼一声,抬起脚就将卢世全踹翻在地。
“狗阉奴!”
他其实没真骂过人,也不知道卢世全究竟犯过什么,骂了一句便又憋住了,窝火得不行,抬腿又想踹。
鞑靼少女们牵着猎犬也跟上来,围在嘉绶身后,怒目瞪着卢世全。
草原上的猎犬彪悍凶猛,龇着满嘴獠牙不停发出威慑低吼。
卢世全顺着那一脚滚在地上,却不见色变。
“七殿下要罚奴婢,奴婢自己领罚便是,殿下不要气坏了贵体。”他歪歪斜斜地爬起来,仿佛已然老态毕露,重新面向嘉绶跪下,开始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耳光。每一下必听得见声响。半张沟壑明显的脸很快见了红肿。
不过是宫中惯常的把戏,究竟打得是谁的脸,还不好说呢。
嘉绶明显困惑一瞬,顿时愈发气得脸都涨红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死死拽住卢世全自掌嘴的那只右手,怒道:“我什么时候叫你打自己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七殿下是要踹奴婢,但奴婢自己没法踹自己,只好掌嘴领罪。”卢世全低眉顺眼地应声,又开始拿左手抽自己,依旧抽得声声见响。
嘉绶已然快被气哭了,只好将他左手也抓住,彻底僵持下来。
小皇子与老太监拧在一处,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猎狗咆哮,场面实在混乱难堪至极点。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无法自控地焦灼在嘉绶这个连打骂奴婢都不会反而被吃得死死的小皇子身上,几多好奇张望,几多憋笑成伤。
嘉斐也静静看着。
小七竟忽然这么冲出来,少不了四郎在背后撺掇。
然而,他手上可以调用的王府卫军点足了数不过十余,比之卢世全麾下,纵然以一当十,也是寡不敌众。就算让七郎闹这么一场搅个浑水又能如何?
他并不惧怕硬拼。鞑靼人的五万铁骑也厮杀过了,区区东厂算什么?但他不能当真和卢世全兵戈相向。
卢世全毕竟是父皇的人,东厂是父皇的东厂,这一剑若是他先刺出去,一顶“私兵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纵然父皇不疑心他,也够其余有心之人逼死他。
四郎是比他更冷眼角逐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所以,四郎究竟是在做什么……?
心中骤然一缩,如有不祥预感,嘉斐侧目,见童前和玉青已领着全副披挂的王府卫军站在自己身后。
“……四郎呢?”见玉青也在,嘉斐不由皱眉。
“还在……大殿里。”玉青下意识心虚缩了缩脖子。
他竟然留嘉钰一个人待在大殿里。
“我让你看护好他,你怎么——”嘉斐顿时眼前一黑,不由自主攥紧了拳。
“可是四殿下说——”玉青着实没什么底气,却也委屈地很,忍不住辩白。
话还未说完,猛听见身后大殿里传来一阵山崩城塌似的惊响。
众人俱是大惊,循声望去时,火光已窜了起来。
第26章 二十、不可为(6)
原来是为了这个!
让小七出来胡闹是假的。
集结王府卫军也是假的。
不过是想把这些人全支开罢了。
不支开,便不能做这样的事。
而只有在这种时刻,在所有的人和心思都围绕着他靖王殿下的时候,嘉钰才有可能把人全都支开。
打从一开始,嘉钰想的,便是要站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可他竟疏忽了,四郎如此激烈锋利的性子……
指甲几乎刺进肉里,嘉斐紧紧皱起眉。
而七皇子嘉绶已然完全懵了,呆呆瞪着眨眼被大火吞没的大殿,和不断坠落的残瓦碎木,忽地大叫了一声“四哥”,撒腿就要往火里冲。
“七殿下别去!”童前见状高呼一声,“右卫跟着玉都尉原地待命,左卫的人,跟我去救火!”一边喊,一边已箭一般向着台阶之上还未垮塌的殿门飞身奔去。
鞑靼少女们死死把嘉绶拽住,但拽不住小皇子惊恐的声声嚎哭。
望着火光而来的僧侣和王府仆役们也呼喊着抬水救火。
嘉斐甚至觉得,他能感觉到火舌卷在脸颊的灼热,能嗅见风中燃烧的血腥气。他静静侧目,看住还跪在地上的卢世全。
卢世全也正静静看着他,已红肿起来的脸上似笑非笑,身后东厂众番役竟一动不动。
皇子下榻的行馆失火,这些人竟无一个上前施救。无论是不想,或是不敢。这东厂恐怕已不是父皇设下的东厂,而是司礼监的东厂,陈世钦的东厂吧。
几名王府卫军簇拥着童前从火海中冲出来,死死护住被童前背着的嘉钰。
“四哥!”嘉绶见状便再也按不住了,嗷嗷着扑上前,一把抱住嘉钰。
童前将嘉钰放在一块相对平缓的空地上。
嘉钰并没有受什么伤,但显然吸进了不少烟气,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虚弱,不住咳嗽着,白净的脸上也沾满灰尘。他竭力伸出手,想要抓住挡在前面的嘉斐。
这一伸手,却又仿佛是指着还跪在靖王殿下脚边的卢世全。
嘉绶气得“哇哇”乱叫,脑子里早就熬糨糊了,红着眼指住卢世全就大吼:“你……你竟然指使人放火!你到底想干什么?!”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搅闹下去,实在没有半点益处。
嘉斐当即亲自将嘉钰抱起来。
“父皇恩旨,让小王和四郎来江南,是来休养的。除此以外,未有圣意。即便有,那也不是给我和四郎的。如今这古刹意外走水,四郎体弱受了烟气继续救治静养。能不能请卢公行个方便,与我们先去苏州城中的官驿安身?”
他话说得极尽克制,甚至可谓示好指路。
那卢世全却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低着头,应道:“承靖王殿下训示,但七殿下口口声声指责老奴纵火行凶谋害皇子,如此天大的罪过,老奴该立刻自裁伏法才是,恐怕没法再好好伺候几位殿下了。”
“你……!”嘉绶已要被气糊涂了,跺着脚暴跳如雷,“混账东西!你……气死我了!你有本事现在就自裁一个我瞧着呢——”
嘉绶是个心思简单的少年郎,哪里懂得,眼看就要把靖王殿下铺好的台阶拆了。
嘉钰靠在二哥心口,听着傻弟弟闹事,急得差点又是一股心火窜上来,咬牙将已涌上喉头的腥甜咽下去,哑声开口:“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倒了殿里的灯树,和别人没有关系……”他才说了半句,便不得不停下来,大喘了一口气,抬眼看住卢世全,话虽接得轻且细,语声里的气势却分毫不减,“但父皇的脾气,卢公想必也知道,这句话除非我亲口和他老人家说,否则,怕是省不了许多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