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跪,许翊也只好跟着跪下,小皇帝果断一摆手,当着文武重臣的面完成了一次明目张胆的偏心:“许相公慎言。”
大将军:“守土之将久居一处,则视士卒为私产,而士卒亦呼之曰大人,天下之卒,振臂而云集,此前朝之鉴。究其根本,非其不忠家国,乃不智也。臣不才,惭言遍阅天下兵书,述为将之法者众,练兵之法者少,而无一言论及何为国之所需之兵卒——”
大将军道:“承平之世,只知奋勇杀敌必不能长久。是故臣请编演《作训》、《指南》,以补《武经》。”
第12章 十三
12 十三
隔日中书省行文,邸报两旬之内刊发各路,等最后一份公文一路轩然地传到广南东路,京城附近几路递上来的赋论已经雪花一般淹没了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的府库堆满了亲卫卸下的甲胄,这些甲胄均被记录在册,无诏令不得出库,暂代长史的荆信实在找不到地方,只好公然霸占了逐光的地盘,在将军府后院的校场上搭了个六七丈见方的棚子,带领幕僚挑拣其中出言之有物的,加起来有数百份,等着糊大将军一脸。
大将军自从在小朝会上和宰执们争执了一场后,就被小皇帝卷了铺盖塞进枢密院里。他在自己的值房里摆了张两尺宽的窄榻,没日没夜地和内侍监的人忙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厘清了近十七年各地缴纳赋税和人口流通的文书,粗略地推算出各路驻军应有规模,打算先回家喘口气,然后再核实一遍交到皇帝手里。
大将军誊抄完最后一个字,撂下笔左右转了转手腕,翻出裁刀将页边裁齐。
裁页边是不费脑子的细致活,大将军分出一点儿心神盯着刀刃免得裁歪,剩下的大半无所事事的开始胡思乱想。过了不大一会儿,大将军还在琢磨给翡翠买点儿什么梨子,小皇帝照例披着星夜提了夜宵来访。
小皇帝刚推开门,人未开口,脚边先喵的一声,大将军手一抖,玉制的短刀刀尖戳在指尖上,疼得他当场一个激灵。
加上尾巴三尺多长的狸花猫风一样跳上书桌,一脚蹬散了稿纸,威严地冲着大将军叫了一声。
大将军:“……”
他惊恐万状,手里只有一柄裁纸的钝刀,脸色凄凉的像刚被风雨蹂躏过的残花:“我的天,您怎么把它带过来了?”
小皇帝:“威风回来!”
威风被养得膀大腰圆,一身皮毛油光水滑,这个品种的猫生性活泼,不害羞,就是有点怕生人。它大概打定了主意,一心认为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是个纸糊的玩意儿,肉墩墩的屁股往桌面上一坐,和大将军眼睛瞪着眼睛对峙起来。
大将军的确是位敢赤手搏虎的真汉子,奈何曾经被猫挠出过二里地,一见这种踮着脚悄悄走路的生物就寒毛直竖。他梗着脖子哀嚎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讨饶道:“我的陛下哟,快求您行行好把它抱走,我我我脚软。”
小皇帝大步走上来,把食盒放在一边,一手拎起威风的后颈,一手托住它圆滚滚的肚子,威风不满地喵喵叫唤两下,从他手里跳了出来,踩在皇帝脚背上开始对他的龙袍痛下毒爪。
小皇帝眼睛里盛着笑:“恪之居然怕猫?”
大将军在皇帝进门的时候已经站起身准备行礼,威风刚一从视线里消失,他又一仰头栽了回去,磕巴道:“官、官家见谅,臣……”
剩下的话音消失了。小皇帝倾身向前,手臂越过书案,指肚压在大将军唇上,堂而皇之地劫了个乘人之危的色。
大将军眼睛瞪得溜圆,半天也没“臣”出个所以然,而后反应过来他这只手刚摸过猫,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咣一声磕到了椅背上。
小皇帝牙酸似的抽了口气,感觉这动静听上去就很疼。
他有心补救,连忙绕过书案试图去看大将军有没有磕伤,十来斤重的狸花猫爪子打滑,从做工精良的龙袍上摔了下去,愤怒地尖叫起来,围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了两圈,接着又找到了新的打发,开始对大将军摆在书架上的一盆枝繁叶茂的使君子连撕带扯。
小皇帝强硬地按住大将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后脑勺,大将军发髻被磕散了,人还有点儿晕,活鱼似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的花!”
小皇帝眼前一花,大将军杀气腾腾地撞开他的手,战将久经沙场而染上的血腥气毫无预兆地糊了他一脸,威风“嗷”一嗓子,疑心这个两脚废物要造反,本着好猫不和人斗的原则,夹着尾巴从门缝间蹿了出去。
小皇帝:“……”
他一脸麻木地想:这猫什么时候会嗷嗷叫了?
大将军打赢了威风,生无可恋地往地上一坐:“吓死我了。”
小皇帝不知道是该心疼猫还是心疼他,只好打开食盒给他夹了块糯米糍压惊。
大将军眼睫动了动,循着这口甜到舌根的点心找回一点被猫吓飞的神智,两手撑着身体跪坐起来。
他期期艾艾:“请陛下……请陛下恕臣无状。”
小皇帝右手压着袖子背在背后,微微俯身,对大将军伸出左手:“你先起来——我倒是无妨,只恐怕日后史书上要添一笔:‘大将军龙行虎步,英武不凡,然惧猫如虎’了。”
大将军忍不住强辩道:“臣不畏虎。”
小皇帝一挑眉,伸出的左手也背到了身后:“你又不脚软了?”
大将军一握落空,一时无处借力,站不起来,简直分不清小皇帝来送的是宵夜还是惊吓,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说:“软。”
小皇帝仿佛终于找到了治住他的方法,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他往后退了半步,弯腰在大将军耳边轻轻道:“恪之。”
小皇帝:“真想把恪之关起来,谁都不给见。”
大将军自幼习武,又正值盛年,感官远比常人敏锐,平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遑论小皇帝挨得这么近。他带着有点儿暖的松香倾身过来的那一瞬间,大将军素了快十年的色心先是微妙地动了一下,而后这两句话一个磕绊没打直奔脑海,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耳朵先红了。
小皇帝说完,自顾自地直起身,负着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衣袖带起的风途经大将军,这点勾人的香在他鼻端萦绕一圈,便闻不到了。
大将军苦笑了一声,感觉皇帝其实是来消遣他的:“臣惶恐。”
小皇帝走到书架旁,拎起袍角捡过一条被猫扯断的花枝,枝条前端缀着深青色的果实,将垂下来,长势颇为喜人。
大将军还是脚软,坐在原地没动,小皇帝走回去沉吟片刻,捏着花条挑起他下颌,对他灿然一笑:“朕若不是皇帝,被恪之关起来,谁也不给见,倒也不是不可以。”
大将军没顾得上听他说话,他眼见花枝递过来,慌忙一个仰头,小皇帝手一垂,使君子带了短尖的果壳恰好滑过大将军咽喉。
大将军:“……”
他喉结滚动一下,仿佛被人戳中了痒处,混在小皇帝的话音里短促地“唔”了一声。
大将军道:“陛下千金之躯,请万勿妄自菲薄。”
小皇帝才不管这些,他把大将军的话在心底过了五六遍,察觉出他的动摇,喜滋滋地笑了起来,决定今晚就指着它安眠。
他在心里甜够了,宽容地放过了饱受惊吓的大将军,摇着花枝走到门口:“威风?走了。”
大将军侧过身往前一扑抓住案角,挣扎着爬起来目送他离开,小皇帝大概是看到了得偿所愿的希望,身形轻盈地跃过门槛,候在门外的宫人为他披上外袍,提着两盏宫灯拥簇着他往后宫走去,烛火在远处明灭了一下,看不见了。
大将军把自己挪回椅子上,探身拿过食盒,小皇帝不知道糟蹋了哪个宫苑的池子才摘了这么两个莲蓬,在食盒夹层里洒了一把莲子,有几颗莲衣还未剥尽,想来是他亲手剥的。这传情的方法有点儿眼熟,大将军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用到我身上来了。
但他着实有点感动,只好就着这酸爽的滋味吃完了宵夜,又去找枢密副使,请他帮忙告个假。
大将军常年不在京,枢密副使身兼两职,忙得恨不得自己生出四条腿两个脑袋,江度一见他没好气道:“你来作甚。”
大将军一头雾水地作答:“我想回将军府看看,正要劳放舟明日替我点卯。哎,放舟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是有什么难办的事么?”
江度要不是打不过他,早就扑上来对他报以老拳了,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把笔一扔就要挽袖子:“发配乱军,募兵,重建驻军,你跟我说说哪个不难办?”
大将军足不沾地地往侧面一让:“君子动口不动……嘶,江放舟!君子打人也不打脸。”
江度怒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履职?避嫌还能避一辈子吗?”
大将军淡淡道:“人言可畏。”
江度:“呸!”
大将军面不改色:“不过既然放舟这样说,明日请将庶务送到我府上。”
大将军又给自己找了活做,他痛心疾首地在枢密院内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宫门刚开,便抱着挽河出了大内。
开封没有宵禁,大将军路上碰到担着各种面饼走街串巷送早食的小二哥,掏钱买了两个胡饼揣在怀里,好歹没让初冬的小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他先去了大将军府,荆信搬来的论赋还没来得及拍到大将军脸上,他就被闹着要出门撒欢的逐光抵着脖子拱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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