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轻嗤了一声,算是对小皇帝口中重文轻武的回应,继而道:“臣想改一改。”
小皇帝:“改什么?”
大将军莫名地觉得他态度冷淡,又疑心是自己错觉,心里不觉有些踟蹰起来,却也不耽误他嘴上将想法和盘托出:“兴武学,改兵制,移世风——”
小皇帝皱起了眉,大将军不明所以,稍微停顿了下,解释道:“武学不兴,兵制难改;兵制不改,臣不敢退下来;世风不移,又恐变革不能长久。”
小皇帝问他:“将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将军抬头看了他一眼,小皇帝眼神变化全隐在眼底,嘴唇抿着,只剩薄薄一线殷红,使脸颊绷出棱角,说不上是肃然还是愤怒。
大将军并无犹豫:“臣知道。”
小皇帝急促地摇了一下头,脸上绷出来的棱角微微颤动,他无处安放的手指失措地屈伸两下,一把抓住大将军搭在膝头的手。
大将军掌心被他攥的生疼,他试着抽出手,没成功,小皇帝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过了片刻,竟像氤氲出了一点水光。
小皇帝:“恪之……”
大将军仿佛被那一点儿水光慑住了,不敢做声,小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短暂地止住话音里的惶恐:“你在问朕,可不可以让你去死么?”
古往今来,世间少见名将白头,权臣善终,大将军听懂了皇帝的言外之意,他低下头,一时几乎动摇起来,心想:我图个什么呢。
军方已经被他清洗成了熨帖的小棉袄,全国各地半数以上的中层军官来自大将军直系的边军,不论文官那边换几个指挥使,都得先按他的规矩做事。太祖立国以来,没有太平而杀将的习惯,以小皇帝对他的情意,最坏不过软禁——大权在握,性命无虞,他又何苦做那些既得罪人,又让亲朋担忧的变法。
可是……大将军迟疑道:“非臣不惜此身,只是……臣能做到的事,何必再寄托于后人。”
小皇帝指尖发凉,他一时失语,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大半装了天下山海与臣民,剩下的地方满满当当地塞了个大将军进去,两者打得不可开交,几乎分不出轻重。
他在仓皇中几乎要憎恨起大将军来。
小皇帝尖刻地反问道:“你能做到?”
大将军:“请陛下信臣。”
大将军反手用力地握了他一下,他掌心滚烫,似乎带有一腔热血奔涌至今仍未被冰冷世情浇灭的余温,暖得人舍不得放手。小皇帝眼睫微垂,目光空茫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片刻,猛地收回手提起袖子盖住脸,飞快地眨了几下眼。
小皇帝:“可我心悦你啊!”
大将军蓦地一怔,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他原本被小皇帝拽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手肘近乎随性地抵在膝头,宽大的袍袖层层叠叠地压在肘腕下,哪怕谈的是军国政事,看上去也不怎么庄重。
大将军前半辈子被人甜言蜜语地许过三生三世,也被人追着鞍前马后地痴缠过,个个都要挖出一副真假莫辨的心肝递过来剖给他看。他年少轻狂那会儿,学人痴情,将心肝脾肺一并送了出去,由人握在手里把玩,后来大约是玩腻了,再扔还给他,也不知道如何收回去,五脏六腑没一个在肚子里——
大将军自知看不太懂情深情浅,只好一概当假的处理。
故而小皇帝几次剖白,他虽不至于不当回事,却也没在心里留下什么痕迹,只当他知慕少艾,至此才露出一点惊愕。
小皇帝慢慢放下手,故作镇定地理顺了衣袖,大将军维持着沉默,阶下的第二柱香燃到了尽头,一点微末的火光悄无声息地没入灰烬里,小皇帝才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恪之叫我信你,我信。”
小皇帝筋疲力尽道:“但你不信我。”
大将军似乎从他眼里看到了血色,他话到嘴边,又心惊肉跳的咽了回去,感觉像是生吞了一块烙铁,落到一肚子的惊涛骇浪里,不紧不慢地烧穿了肺腑。
大将军想:是真的。
然而这个念头刚在他心里稍微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品出什么滋味,就被小皇帝打断了。
年轻的君主没有失态太久,他借着大将军的沉默收拾好了情绪,质问他道:“恪之,朕在这里,你为什么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大将军眉梢忍不住一挑,想要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屏息静气良久,他停顿了一口气的功夫,接着拱手对小皇帝一个长揖:“臣若不走,不出十年,恐怕陛下只能在刀山火海上安坐了。即使这样,陛下也不愿么?”
小皇帝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起身往殿外走去:“看来朕的大将军只记得朕想威加四海,泽被万民了。”
——世大治伊始之时,难于定乱,我值图强谋变之年,竭能取此成就,威加四海,泽被万民,则当使世间无以负卿。
大将军双手拢在袖子里,跟着他穿过武举的考生,走到宣和殿外的台阶上,小皇帝挥退了跟上来的宫人,大将军:“臣何德何能……”
小皇帝不听他废话,一抬手示意大将军闭嘴,问道:“将军是什么时候打定主意的?”
大将军想也不想:“臣承谢帅遗愿接手边军之时,元德三年,算起来是……”
小皇帝:“二十二年前。”
大将军“唔”了一声:“是。”
小皇帝皱了皱眉,眼神内敛而克制地停留在大将军脸上:“元德三年。”他不可置信道:“将军是为了先皇?”
大将军坦然道:“开始是为了让他多看臣一眼,陛下恕罪,那王八蛋心肠可硬,到死也没回头。”
小皇帝上下牙关轻轻一磕,两排后槽牙还没咬住,大将军毫无转折地对他哈哈一笑:“但先皇已去,隔了这么多年,又隔了生死,再大的爱恨也就那样了。”
大将军:“眼下臣也不为什么人,愿太平无忧而已。”
小皇帝妥协道:“你要怎么改?”
第11章 十二
11 十二
九月二十日,垂拱殿上,大将军请开武学。
大将军开门见山:“历代以来,凡成文兵书,皆为抒己见而写,事随时移,成规已为不适,后人览阅,未免谬误。时下虽兵强马健,为其骨者,尽数为随谢帅与臣战场厮杀而以功封赏之将,今四境降服,承平日久,臣居安思危,又观诸武举士子,武艺绝伦,然纸上谈兵者众,立时任命恐难堪重任。故臣欲仿天下书院聚英才而教之,请立武学,延师授课,考其优胜者,配士卒与之习。望陛下,”大将军分别对小皇帝与右列宰执们一拱手:“与诸公细论核准。”
小皇帝并不是很热切应了他一声,转头对王任华道:“王相公怎么看?”
平章事听皇帝的语气,估计他也不怎么热衷,于是转向大将军,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几个细节:“请教枢密,武学立于何处?延请何人为师?又教授何人?”
大将军一一作答:“可先立于京中为试,从各地军中选取老将为师,凡有意武举之人均可入学。”
平章事:“老将?”
大将军:“卸甲之将。桓去岁巡查四境各军,曾见不少同袍因多年浴血,身体无力支撑,不得不归于田园,最少者亦征战十数年,于弓马、军法、号令等皆娴熟,若任其卸甲归田,多年磨砺荒废,桓颇觉惋惜,故而欲聘为师。”
平章事:“以各军老将为先生,枢密莫不是想要做山长?”
大将军侧身看了他一眼,答:“正是。”
平章事追问道:“所聘之人皆为卸甲归田之将?枢密自己……”
大将军当做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平和道:“桓欲以此做后来大将归宿,不知相公以为如何?”
平章事素来以不动声色著称,闻言也忍不住露出一丝讶异,他自觉看懂了大将军的诸多布置,心说大权在握,他居然舍得,然而这倒是个防止功高盖主两相猜疑的办法,只不过这话当着大将军一众武将的面不好说出口,平章事避重就轻道:“此事当慎重。”
大将军笑道:“理应如此——陛下,一人计短,臣斗胆请天下之士共论之。”
小皇帝:“也可,朝会后将军可劳中书令行文。”
大将军与中书令一起应道:“臣遵旨。”
小朝会的规矩并不森严,近臣们抬眼便能看清皇帝神情,中书令领了命后回到队列里面,大将军站在阶下前列仰起头,小皇帝注意到他的视线,用笏板挡着唇齿,冲他笑意盈盈地弯了弯眼睛:“将军还有何事?”
大将军:“信阳等军谋逆一事,臣听堂上宰执们吵了这么些天,还没争论出个所以然,然各地驻军奉命守土,不可久无主将,臣不免担忧。臣涉此事颇深,是以臣有一点拙见,愿述与陛下及诸公。”
小皇帝:“请讲。”
大将军应是,他稍微筹措了一下言辞,停顿片刻,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被同平章事一声冷笑打断了。
许翊:“此事?此事因大将军而起,将军当吾面杀了姓沈的还不够吗?请避嫌。”
大将军闭上嘴听他说完,两条长眉一皱,淡淡道:“承蒙许相公看得起,既然有此一说,倒要请教相公,何为因我而起。依相公之意,莫不是因我没有应承逆贼,登高一呼,与诸位反戈相向,才使此事成行?”
许翊:“你、你安敢言出不逊!”
大将军充耳不闻地撩袍往地上一跪:“陛下容禀。”
大将军:“臣持身不正,令乱臣有可趁之机,此乃臣过错,并无辩驳之处,听凭陛下处置,至于许相公所指摘,无稽之言,恕臣不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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