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只好跟它讲道理:“心肝啊,让我先修个胡子成不。”
逐光不屑地冲他打了个响鼻,想来是不太愿意,又低下头用鼻尖蹭他的手。
这马长了双水汪汪的杏仁大眼,前年才送到大将军手里,年纪不大,故而邀宠很有一手,大将军被它蹭得满手湿气,边躲边笑道:“去去去,别撒娇,我没你这么大个的儿子。”
荆信放开箱子急匆匆地跑过来,两手抱拳:“卫帅。”
卫桓冲他一点头,侧身让开逐光,战马从他眼前跳了过去,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怔了下,大概是当大将军在与它玩乐,偏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四蹄交错,低头再朝他撞了过去。
大将军膝盖微屈凌空跃起,袍袖兜了一把劲风,转身的时候劈头盖脸的砸了荆信一脸,然后稳稳当当地坐到了马背上。
荆信不慎呛了口风,气得直咳嗽,直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玩闹!”
大将军:“吁——逐光回来,”他勒住马,转头问道:“怎么,蛮人南下了?还是哪里又反了?”
荆信:“都不是,血书到了。”
大将军眉头微微跳了跳,意味深长道:“怎么能到呢?”
荆信:“是末将失策。”
大将军神色漠然地垂下眼睛,荆信疑心看到他眼里闪过杀意,心狠狠一跳,险些冲到嗓子眼,连忙也跟着低下头去。
大将军微不可查地笑了一声:“长怀,你怕什么。”
他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关山,举步往书房:“进府细说……直贼娘,逐光你给我松口!”
逐光长嘶一声,挣开关山,张口咬住他衣袖,大将军猝不及防,被拉得脚下一个磕绊,怀里的胡饼连带着昨晚没吃完的莲子一起掉了出来。
大将军弯腰捡起莲子,放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再揣回怀中,心平气和地续道:“没事,到就到了,不必惊惧。”
他扯了扯袖子,逐光铁了心要出去兜风,咬住不肯松口,大将军伸手抚过马鬃,含笑道:“乖啊心肝儿,再不放开我就把你送太仆寺煽了。”
逐光:“……”
它鼻子里喷出一团白气,撒开腿奔雷似的跑开了。
第13章 十四
13 十四
大将军对等在书房的两个副将一人发了一个尚温的胡饼,顺手将挽河横放在书桌上,推开春睡楼的窗扉。这扇窗正对着将军府院墙一角,墙外种着棵高大的银杏,大约是疏于打理,枝蔓横斜过来,尽处缀着两片未落的秋叶。
大将军目光自秋叶上沿着枝干移到天际,天还没开始亮,银杏光秃的枝条显得尤为可怖,只有东方一角隐隐约约地透出一道天光,还被朝阳染成了血色。
大将军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他无声地咧口笑了起来,继而收回视线,转身面向僚佐们,沉声道:“血书在哪?不是叫你们拦了么,为什么还会到京城?”
荆信:“末将截下了通过驿站与车马行送抵京城的血书,但第三份是混在论赋里投到的中书省,听闻是在……许翊手里。”
大将军意外道:“许副相?”他轻“啧”了声:“王相公自诩君子,给他也对。知道内容吗?”
荆信:“若三份是一样的,就只有控诉卫帅滥杀这些陈词滥调。但我们在许府上的人送消息过来,中书省收到的血书里应当还有……”
大将军追问他道:“有什么?”
荆信:“猜测是乾宁军承平元年的账册,私账。”
大将军反手往窗楹上一扣,木床陷下去一个指印,指节立时泛红,荆信觉出不对,截口道:“卫帅,这私帐里可有什么?”
大将军:“承平元年冬,我从乾宁军支取五万贯,用作抚恤之资,鹤臣这混账——麻烦了。”
大将军:“邵商。”
副将抱拳:“末将在。”
大将军:“去给宗庄传信,今年的抚恤恐怕要先停一停,让他多担待些。”
邵商:“是!”
副将倒退两步,转身快步走了出去,硬底的靴子磕在地板上,撞出一连串急促的声响。
荆信若有所思:“卫帅私截军费抚恤遗孤……此是先帝默许。”
大将军:“但那是元德年间,长怀,如今先帝已去,无人可为我证。”
大将军缓缓道:“先帝驾崩前,我在他面前立誓为新帝重整军制,这东西若在年前拿出来倒还好说,但在我以处置冗兵、贪腐为名巡视九边,逼人谋反之后再拿出,他算得可真好啊。”
荆信悚然一惊,他不可置信道:“您说这是先帝的手笔?”
大将军:“不然为什么我掌枢密院,却从来没见过职方馆的人。”
他讥诮道:“太祖以谢元帅制衡郑国公,谢元帅去得早,先帝又要用文官制衡我。长怀,你与我说实话,鹤臣要反,是不是问过你一道与否?”
代长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顾左右而言他说:“真是叫人心生愤懑。”
大将军眼神钉在他身上,隔了一会儿,他神色平和道:“长怀啊,我辈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能让他们有这个闲情逸致扯皮的吗。”
荆信咬着牙关,不自在地两手交错,侧过身躲开了他的视线。
大将军从窗台上直起身,大步走到书桌前,低头看了一眼挽河:“你既不答,那我就当你默认了。”
虽然大将军本人是个毫不掺假的豪爽大汉,但他率军作战素以沉稳周密著称,荆信从来没见过他有声色俱厉的时候。是以大将军身上刚一冒出点戾气的影子,他就慌忙坦白了:“鹤臣不止问过末将一人,但是卫帅没有应他,我等、我等亦不敢应。”
大将军漠然道:“当时不敢,现在未必。不然这账本是怎么混到血书里面的?”
元德末年,大将军扶持小皇帝登基的时候荆信正在家丁忧,他没见过元德末年狗咬狗一般的朝堂,晕头涨脑了好一阵,才从层层叠叠的阴谋诡计里理出个头绪:“末将明白了。”他问道:“故而一共有三方人马想拉卫帅下马?”
大将军应了一声,替他道:“文官,先皇留下的人马,和不想让我改军制的将士们。”
他停顿片刻,唇边露出个不太成功的冷笑:“这些文官,没能帮太祖杀了郑国公,现在就要来杀我了。”
荆信:“末将从未见过盛世而不杀大将的朝代。”
大将军:“狗屁盛世,文人墨客自吹自擂罢了,大治后必有大乱还能扯出一饮一啄的道理,简直……算了,不提这个。”
大将军抬手捏了捏太阳穴,轻声道:“还有后两者,我刀锋未钝,他们是嫌血流的还不够多吗?长怀,朝堂上勾心斗角非你所长,我留你于此,空耗志气,你回去准备一下,去替我杀人吧。”
荆信:“杀到什么程度?”
大将军:“听话为止。只是如此,我与先皇的情分恐怕要用尽了,我自困此情多年,倒让诸位见笑了。荆信——”
大将军:“本帅予你信物,凡作乱者,均可就地格杀,一切后果,本帅一人承担。”
荆信:“末将遵令。”
第14章 十五
14 十五
大将军送走荆信,正要唤人备马进宫,江度亲自上门送来早晨枢密院收到的公文,放言说就在这里等着他批完。
大将军只好匆匆处理完这些庶务打发了他,勉强赶在未时前进了一次宫。不巧中午太后晕了过去,小皇帝一下午都在延福殿侍疾,大将军几次传消息求见都没得到回复,最后宫门快要落锁了,只能跟着皇城司的侍卫出了宫。
他从左掖门出宫的时候,天色又已经黑透了,大将军提了灯笼在手里,牵着马沿着御街慢吞吞地往前走,等走出宫城的范围,夜市正在最好到了热闹的时候,两侧店铺纷纷点起了烛火,乍一眼望过去,犹如一条游曳的光河,漫天的星斗都显得黯然失色。
大将军皱了一天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他侧身避让过一位和父兄一起出来游乐的小娘子,漫不经心地想:太后姓许,皇帝不见我,许翊应该快发难了……这么多年京城好像也没怎么变过,这家酒家换人了……想吃软羊,但是没带钱。
大将军一撩衣袖,跑上去与店家关扑角力,那店家是个彪形大汉,看着也有一把蛮力,一听就痛快答应了。两个人摆好了姿势,大将军腰腹发力,店家站不住脚,险些没被大将军抵到墙上,大将军哈哈大笑,甩开膀子连吃了人家三大碗煨得熟烂香透的羊肉,暂时把许翊抛到脑后,就着一路太平的味道溜达回了自己在榆林巷的宅子。
许翊大概也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这么拖了他一天,第二天在大朝会上就安排了台谏,当众以贪腐与枉法弹劾大将军。
台谏的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文字堪称花团锦簇,大将军少时学的写诗作文的本领差不多都还给了先生,勉强听到“乾宁军承平元年账册”那里,便有点听不下去了。
武官朝服乃是窄袖,他一手垂下,一手按住了佩刀,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大朝会上离得实在是远,以大将军的目力也只能看得到小皇帝像是在皱着眉头,也可能是眯着眼睛在审视他,嘴角倒是抿着的,但分不出是笑还是苦恼。
台谏慷慨激昂的念完了折子,人已经走到了大将军面前,举着笏板喝问道:“枢密使安敢有辩驳之语?”
小皇帝的眼神挪了过来,大将军左手从佩刀上松开,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一口认下:“既有实证,何必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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