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逸心砰砰乱跳,定了定神,提起笔,在后面续上一句:焉得置之在玉堂。
这么一来,整句话的意思就全变了。
冯逸莫名心安许多,端详一阵,笑道:“师兄确实比我写得好看多了。”
顿了顿,肖彧说:”行了,写你的去。”
冯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两颊渐渐烧红,一时觉得后句续得实在巧妙,一时又觉得不该续那七个字,一时认为自己多想,一时又认为想得对,捏着笔纠结,听到身旁肖彧翻阅和落笔的悉索声响,又一阵魂不守舍。呆坐了半晌,好歹记起要干的活儿,重新舔了墨,写道:“寇逆乱常,毒流函谷……”
这是他自马嵬驿后就有的想法,到原州后被太子的作为加以佐证。如今国中战乱,就算他对李亨有些芥蒂,也只能先抛到一旁去。冯逸停停写写,措辞极为谨慎,中途揉掉了几张纸,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落下最后一笔,重头细致回顾,逐字逐句地再次推敲,直到未再有不当处,誊写新稿,将笔搁回支架的那一刻,才长长舒了口气,伸手去端茶,两眼仍只盯着文章,饮下两口,忽觉茶水温凉适宜,茶味入口并不苦滞,才猛然惊觉,抬起头,惊喜地喊出一声:”肖郎!”
肖彧的公文早已批完,整整齐齐码在桌角,人却歪在椅圈里,手中也端着杯茶,被他一喊,搁了瓷杯,道:“写完了?”
冯逸点头,窗外已是夜如墨泼寒星如棋,便不好意思道:”师兄久等。”
肖彧摆摆手。
冯逸刚了却一件大事,心头还暗暗得意,情绪甚是高昂,献宝般将文章放到他面前,言笑晏晏地:“你瞧瞧,可有哪里要改?”
肖彧坐端了身子,看得仔细。冯逸便不住去瞧他神情,殷勤地给续上茶。
一炷香后,肖彧终于开口,却只有迟疑的两个字:”这个……”
第88章新帝(二)
肖彧道:“你倒没闲着。”
冯逸拢着袖子说:”天宝以来宸极失御,失京洛后又经马嵬驿之事,南边一个天子,北边一个太子,这样的形势不会持续地太久。从古至今,守北土而王天下,李亨既已除了杨氏,必不会止步不前,如今神器流离,是国之不幸,但对他而言,正是进位的绝佳时机。”
冯逸此夜正事已毕,懒性便又跗骨,兼因久坐而后庭跳痛,干脆身子一歪,把自己像晾鱼干般挂在扶手上。
“你对太子有成见。”肖彧说。
”但他做的是对的。”冯逸不得不承认,“社稷靡安,必将有以扶其危。南天子的威仪显已不可服众,而扶风至北一路,秦陇均因李亨的去而复返振奋。‘西戎北狄,必得其用’,这与我们的结论不谋而合。李亨地位越高,盟约越稳固,既可安边又得战力。于是第一步称帝,第二步才是结盟。”
肖彧在他肩头一按,冯逸有所觉察,紧接着笑起来,道:”是我废话了,奏表里都有的。”
肖彧却摇头道:“有些不妥。”
冯逸有些惊讶,转念一想,说:”是不妥,我如今并无官职在身。”
“并非这个。”肖彧起身,蹙着眉在房内走了几步。冯逸望着他敛容沉思的面孔,自己也想了想,再次开口:”我原管着御史台,谏官之任,本就是口舌笔墨事,送主上一道劝进表,也在情理之中。”
隔了一会儿,肖彧站定,郑重道:“先上药。”
冯逸等半天等来这么一句,差点没坐稳,然而他师兄发了话,也只好遵命,挪到床边将衣衫直褪至腰间,两臂撑在床头,腰背半弓地由他上药。
肖彧在后头说:”自马嵬向北诸多州县,太子盘桓均不过两三日,而至原州已逾一旬,你道是为何?”
冯逸心道这有何难,便答:“人困马乏、缺粮少饷,原州远离二京,可暂作休养之所,同时于当地募兵收马,充足战员。”
肖彧道:”平凉散地,非聚兵之处。”
冯逸点点头:“没错,原州非是久安之地,欲复二京,非朔方军不可……”他心念一动,思忖道:”原州只可打尖,住店则应在朔方,按当时过泾州的速度,早该到灵武了。若说战员,西北所有州县加起来也不比朔方。朔方为我朝十大军镇之一,历任节度经营三十余年,人马资用,自然不是一个小小的原州可以相比。太子为何不立刻去朔方?”
冯逸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才是肖彧问题的关键。于情理于形势,都应及早去往朔方,李亨却为何迟迟不肯动身?
肖彧道:“下面你自己来。”
冯逸的心思犹在朔方和灵武上头转,”哎”了一声,接着不明所以地:“啊?”
肖彧的目光落到枕边。
冯逸跟着看过去,瞬间想一巴掌拍死自己。肖彧背过身径自宽衣,并无出房的意思。他不走,冯逸自然不好往外赶人,迟疑了一阵,爬上床裹紧被子,悄悄脱了亵裤,又十分心虚地觑了觑他师兄背影,将角先生摸进棉被里去。
过了好一阵,肖彧问:”好了?”
冯逸忙摸索着套上裤子,红着脸钻出来,咽了咽口水,万分紧张地应了一声。肖彧便灭了灯转身走来。冯逸眼见他的身影越靠越近,既尴尬又羞愧,一颗心砰砰直跳,连气都不敢喘。肖彧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再于床外侧躺下,接着原先的话题道:“朔方自然要去,却不能似逃难般地去。储君有储君的威仪,即便大家心知肚明,明面上却仍需’一请再请三请‘,而后皇室移驾。”
冯逸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将那些尴尬抛到脑后去,笑道:”还真是!”
肖彧被他贸然凑来的热烘烘的呼吸洒了大半颈项,顿了顿,才续道:“未来战事多倚仗朔方,太子能否进位,也多看朔方将领的态度。如今朔方未有动作,李亨这边就有人上表劝进大位,只会叫人觉得他亟不可待。”
冯逸觉得有些荒唐:”就是个虚名,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个?”
“越是近在咫尺,越要庄重谨慎。”肖彧道,”天将与贤,若要为君王,于道义上须无瑕疵。此时一急,将来便可被人抓住攻讦。今上虽任命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却同时命永王、盛王、丰王为诸路节度,任自简择属官,这样一来,太子这大元帅实则有名无实。”
冯逸讶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肖彧答:”诸王任状与罪己诏同时发出,日前方传到原州。”
此时还想着制衡之术,冯逸心头涌上一阵厌恶,却因是天家之事而不能置喙,憋了半天,钻到肖彧被中,抱着他闷声闷气道:“就不肯好好打仗……”
肖彧一笑,说:”首先请进的,必须是朔方节度,你将此事先搁置罢。”
“我明白了。将来到了朔方,我们都是客。”冯逸心中唏嘘,”哪有主人不发话,客人就先唱起来的道理?”
肖彧侧头看他,微笑道:“怎么,这就不开心了?”
冯逸被他哄小孩儿般的语气弄得有些惭愧,顿了顿,老实说:”倒没不开心,只是觉得挺受打击……”
肖彧说:“你心中赤忱,自然想不到这些,慢慢来。”
冯逸自暴自弃般:”我是个傻子。”
肖彧反而笑了起来,冯逸正抱着他,这便觉出他整个胸腔都在震,若是往常则不免要打趣几句,这会儿却抿紧了嘴不说话。
肖彧莞尔:“原来我的师弟是个傻子。”
冯逸没答话,只是抱紧了他,肖彧觉察出来,松松地搂住他肩背,低声道:”一块璞玉,无人将其剖开,不过是块不成器的顽石。一朝破石后,倘若磨成棋子,我把它下在这里,兴许是作补位,而放在那里,或许就是处生死劫。这枚棋本身没有区别,只看是否能得其位。你已经破石了,现下是磨,再往后的……”
冯逸忽有些鼻子发酸。自范阳事发,他处处碰壁,后又迭遭巨变,与江淮音信断绝,他本是遇事动则撒娇叫苦的性子,而北来一路有韦师小女在侧,则不仅不能面露悲苦,还时时要强打精神,直到进了原州,才微觉松气。这些事他嘴里不曾与人说,心里却多少觉得失意,而肖彧愿意将他护在翼下、替他思量计较,直叫他心头波澜竞生,缓缓呼了口气,扬起头诚恳道:“肖师兄,你对我是真好。”
肖彧在他后背拍了拍。他的面容就在眼前,眼中还带着浓浓的笑意。冯逸突然就想起了原先在长安,除夕那日于韦述家初次见到他,这便宜师兄还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冷淡面孔,即便后来一度同在六部任职,也未有多少亲近,甚至连肖彧离京就边,自己都未曾去送。冯逸如今对他是全然的信赖,想什么就说什么,就哎了一声,问:”咱们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
肖彧怔了怔,片刻答:“大概……自收到你书信……原州人物风貌与中原不同,我初来乍到,心中多少有些萧然。那日公文里忽然掉出封信,读来诙谐可爱,顿时就觉得亲切。”
冯逸想起自己写的那么些上不得台面的鸡毛蒜皮,不由得微微一笑,又问:”韦映儿呢?她也给你写了,还写得比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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