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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不肖生 (毛呆呆)


  月光爬到床头的时候,肖彧盖上砚台,端起烛台走近,见他目光发怔,显是在出神,便俯身细观,而后,在他脸上发现了一种别样的光彩。
  冯逸陷于回忆许久,脸上残留着淡淡缱绻的柔色,轻声道:“以前不觉得怎样,分开久了,我却很想念他们……”
  肖彧道:”都会平安的。”
  冯逸看着他,烛光在一旁微微地晃,映得半室温柔,也在肖彧眸中点上两簇小小的跳动着的焰光,这眼神叫他一时愣住,恍惚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肖彧同样轻声地问:“你在想哪一个?”
  ”都有。我爹娘,先生,秦二,悦之,杜姐姐,韦映儿,你,”冯逸的唇角漾出淡淡笑意,“除了你和韦映儿,他们都说我是个哭包。”
  肖彧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落到他眉间,顺着峰峦之势缓缓抚过。
  冯逸浅阖着眼,任他指尖的暖意滑过脸庞,喃喃道:”师兄,我有时候,是不是……”
  “不,”肖彧低声道,”刚刚好。”

第87章新帝(一)

  冯逸卧床的消息很快也被韦映儿知道了,小姑娘还当他是坠马受伤,巴巴地跑过来探望,然而一进屋,表情却不对,冯逸心里一个咯噔,未等及他说出个三五来,便见韦映儿的目光在床和榻上各滚过一圈,而后落在他脸上,龇牙咧嘴道:“彧哥跟你一个床?”
  冯逸先点头,继而一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韦映儿便问:“你知道我想的哪样?”
  冯逸一愣,反倒说不出口。
  韦映儿在床边坐下,握住冯逸的手,两眼幽幽地盯着他脸上瞧,说:”听说……”
  冯逸立刻道:“瞎掰的!”
  韦映儿瞠目结舌:”这、这么说,你果真是床上受伤!不是骑马摔伤?”
  冯逸定了定神,纠正她:“骑马,摔伤。”
  韦映儿脸上现出狐疑神色,想了想,郑重其事道:”逸哥哥,你老实讲,彧哥是不是买了个……东西,嗯?”
  冯逸大汗,想伸手去擦,却被韦映儿拽住手腕,扯到伤处,疼得倒嘶了口气。韦映儿低头一瞧,才见他腕间一道暗红的淤痕,脑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最后神色一变,惊羞道:“你们……果然已是……!”
  她那一嗓子嚷得大,冯逸脑门儿一麻,忙拱手告饶:”好妹妹,你轻声些!”
  韦映儿掩了口,低头不语。
  冯逸见她神色,知其已然想歪,便也郑重其事道:“全是没影的事,那等闲话,你也听?”
  韦映儿闷闷道:”我虽会伤心,你却不必瞒着。郡主也看出他这两日从官衙走得早,原是将你藏在了家里,还买了那等物件,许是彧哥当真喜欢你……”
  冯逸听出了个“金屋藏娇”的意思,顿时哭笑不得,别说肖彧不是个断袖,就算人真好南风,也不见得会瞧上他。这几天药都不知上了多少次,夜里还睡一个床,也没见生出甚么旖旎来,退一万步讲,即便有些心思,单凭肖彧夜夜粘枕就睡的形容,也全不会有旁人想象的那些浑事。
  韦映儿正垂头丧气地说到:”……大家都知道,原只我一个傻子,逸哥哥,你也忒不讲情面,等到旁人都晓得了,还不肯与我说……”
  冯逸心道,原来是我污损了他官誉,可这国难当头的,谁还有心思管这闲事?
  他虽从前是个纨绔,却一向以风雅自居,不是那等乱嚼舌根的末流混混,所以无怪他不明白。原州这地方,战火尚未烧过来,虽大人物们动了起来,戍军兵勇却颇得闲暇,当地又受化外影响颇重,养得民风彪悍,一群三教九流聚在一起,便什么荤话都说得出口,尤其是军队那种地方,不当值不训练时几口烧刀子下肚,嘴里你来我往的就全是小娘皮俏寡妇。冯逸与郁鸿雪的那档子事,本来禁军里就有人晓得,后到了原州,无数双眼睛都瞧见冯逸住在那年轻刺史家中,各种各样的俏皮话就俱出来了,更在那夜郁鸿雪立在屋外、翌日刺史大人又进了那间铺子之后,流言甚嚣尘上。
  韦映儿眼巴巴地望着他:“……哎,这下一来,你可有三个了,想好选谁了没?你若不要彧哥,一定要早告诉我。”
  冯逸失笑:”真没有,我骗你干什么。外面乱得一团糟,谁还想这些。”
  韦映儿双目盈盈地:“真不骗我?”
  冯逸道:”我说了你又不信……”
  “信了信了!”韦映儿喜上眉梢,”那后日七夕,我照样能送东西给他了?”
  冯逸默默一算,可不是七月初!六月十三弃的长安,今是七月初五,已足过了二十二日。太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原州地荒人少,并不是足够厉兵秣马的后方,偏安在此,到哪天才能收回长安?
  他这么一走神,便将韦映儿的话漏了大半,待反应过来时,却见那小丫头仍陷在畅想中,便也不舍得打断,笑意盎然地听她说了半晌,才问出了一个他心中盘桓多日的疑惑:“肖师兄年轻有为,皮囊又生得上上,怎的没有成亲?算来也该……呃,该多大了?”
  ”廿四。”韦映儿说。
  原来是二十四,早五六年就该成亲了,有动作快的孩子都上家塾了。当年游街夸官时,他怎生逃过贵女去的?
  用不着他问,韦映儿已顺道答了:“听闻从前在家乡订过亲,本该登科后成婚的,那家小姐却未等到花轿便因病去了。”
  冯逸:”哦……”真可怜。
  韦映儿凑过来小声说:“郡主好像也喜欢他。”
  冯逸是见过的,嗯了一声。
  ”又是一个。”韦映儿悻悻道,“可郡主是个好人,我生气不起来。”
  冯逸同样悻悻道:”又是一个。”
  韦映儿走后,冯逸顿时又变得无所事事,反倒想起肖彧那个未过门就去了的媳妇儿,不晓得二人在五六年前是个什么情状,是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就没见过面,还是在云梦泽的碧波春雨里谈过情说过爱?想起那日肖彧对他说起的鸬鹚,脑中便好似有一副水阔云低千里凌波的场景,江心一叶浮舟,篷前朦胧两道人影,舷外碎叶顺流而下,一曲横笛散入天地山川中去。
  他这么想着,再次心生悻悻。
  酉时,肖彧回来了。
  冯逸想起外面的传言,便不肯再倚在床头让他喂了,行动缓慢地要爬起来,肖彧扶着他胳膊:“能下地了?”冯逸缓了缓气,笑道:”再躺床上,别人还道我瘫痪了。”冯逸挪到饭桌前坐下,肖彧捡了件外袍扔给他,端来饭菜。冯逸吃了几口,忍不住看他,肖彧问:“怎么?”
  冯逸抿了抿嘴,说:”肖郎,你怎的不成亲……”
  肖彧筷子一顿,微诧地看他一眼。
  “我瞧喜欢你的姑娘挺多,”冯逸垂着眼皮继续道,”韦映儿,还有郡主,光我知道的就有两个……”还是说你对那位病故的未婚妻念念不忘?
  肖彧好笑道:“你自己娶了妻,就管起三姑六婆的事了?”
  冯逸刚想回嘴,脑内忽一道念头闪过,紧接着喉头一梗,要说的话被生吞入腹,神色惊疑不定。
  肖彧见他脸色有异,筷子在他碗沿一敲,啷地一声轻响,反把冯逸吓得一哆嗦。肖彧微蹙了眉,问:”谁与你说什么了?”
  冯逸正为自己赫然闪过的心念而惊骇,也不敢看他,闪烁其词道:“没谁。”
  肖彧道:”你只管将养,莫要管旁的。若谁乱讲,直接跟我说,罚他去薅草料。”
  冯逸心中脑中正只两个大字:完了,哪还听到他在讲什么,讷讷地嗯一声,低头看饭。
  肖彧看了看他,忽地低笑起来。
  冯逸听见笑声,眼珠动了动,偷偷觑他,便一下撞上他师兄打趣的目光,而后恍惚想到,果然是江左肖郎,不笑时面如皓皓霜月,笑时目似漾漾秋水,难怪招女人喜欢。
  肖彧将菜碟向他眼前推了推:“快吃,菜凉了。”
  冯逸见状,更觉得要完,如坐针毡般,一顿饭吃得万分拘谨。
  用过饭,肖彧赶他回床,冯逸却不想钻在被窝里虚耗,拖了把椅子,跟肖彧的并排置在书桌前,肖彧问:”想看什么书?”
  冯逸摇摇头:“写些东西。”
  肖彧给他铺了份纸笔,而后三指拈住墨锭,另一手轻携了袖口,缓缓碾动,砚台中渐渐散开一片墨晕。冯逸撑着头打量,见他目光清明神色沉静,原本京中白玉般的面孔在此间已稍显粗砺,不过嘴角的那颗水泡倒是瘪了,唇上有些槁皮,大概内里还有些上火。冯逸看得仔细,在他师兄脸上发现了这么些小瑕疵,自己倒觉得有趣,默默笑了一阵,又见肖彧捻起支笔,便说:”当时我提了副字去见韦师,你只评说‘略得其神’,我却不服,不如师兄写副草书我瞧瞧?”
  肖彧知他整日困在屋里无聊,便对这种小要求十分宽容,眉头微动,而后腕下一沉,落笔连绵回绕,似游云如惊蛇,用墨却吝啬,才将将七个字。冯逸凑过去,念道:“美人胡为隔秋水?”他抬头看肖彧,肖彧也在看他,片刻后移去目光,将笔搁回架上,问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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