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
杨家众人向天子不住哀求。
李隆基闭上了眼。
高祖、中宗、武后、韦后、太平公主、睿宗,李祁皇室这百十年中不断地遭遇逼宫、兵变,如今也要轮到自己了。
景龙四年?
四十五年,四十五年而已。
“杨钊误国,”皇帝睁开双目,沉声道,”斩。”
干净利落的一刀。
“杨家擅权,斩。”
几刀搠下。
”陛下,”陈玄礼道,“妖媚惑主……”
老皇帝打断他:”杀。”顿了顿,道,“不要见血。”
”杀——!”
“杀——!”
”杀——!”
第79章原州(一)
马嵬涂地,太子不敢西行。
李隆基拒绝跟他见面,只派高文英赐下服御,传话道:“你好自为之,莫要以朕为意。西戎北狄,一贯受朕厚待,如今国步艰难,须与之结盟,望太子勉力。”
李亨跪叩接旨。
陈玄礼统帅禁军,护天子继续前往蜀地,以韦见素为首的京中大族多随之而去。
四百飞龙军士并东宫亲兵,观之不足千人,跟随太子,折返来路。
车马旖旎而去,扬起漫天的尘埃,直到背道而行的双方消失在官道尽头,才终于落尽,覆在马嵬驿凝固的血色中,不久之后,旺盛的荒草将蔓延至此,将绵绵长恨就地掩埋。
李亨一众在第二天抵达了渭河北,便桥在李隆基离京时就烧掉了,此时河水暴涨,两岸聚集了不少流民,被征召伐木造筏,待军民三千余众渡过渭水,又遇到几波潼关散卒,收编归拢,自奉天而北,晚上到达永寿,百姓遮道献酒。翌日起行时,有白云起西北,长数丈,状如楼阁,引得时人议论纷纷。又先后抵达新平、安定,斩杀弃郡太守以正法,士气焕然一新,再过两日,到了彭原,募得甲士四百,大军所过处百姓无不夹道。太子任天下兵马大总管的消息传遍全国,三辅地区尤为振奋,关辅豪右皆谋杀贼,安史大军南下的脚步被迫慢了下来。
然而泾州离关中已不是太远,甚至离长安也不甚遥远,长久以来一直是长安城的边陲重地。李亨只有不到四千人,大多还是百姓,便不敢在泾州待得太久,和左右一番商量,决定往原州去。
泾州已是北地,原州却在更西北。北疆不若关中、江南,六月间中原大地正受暑气,大军沿途却只见塞上荒原辞风野草千重,不说人迹,更无市坊,顺着泾河一路向北,越走越僻远。这条路原是陆上丝路,而自中原战祸,边塞加强戒备,西域通商全部取消,远到萧关,商路尽数封闭。
整整一天,没有半点人影,无穷无尽的荒原,高高低低的坡地,连绵漫长的队伍,后面的跟着前面人,路看不到边。入夜,北风卷地,漫天繁星不高不低地挂着,以一种即将压迫一切的气势,在夜空中闪闪烁烁。
韦映儿抬头望,白月黑山,心念一动:”你看!”
冯逸抬头望,在远离月亮的地方,几颗星辰异常明亮。北斗嵌在漆黑天幕上,照着诗人梦中的关山。
韦映儿抱腿望着天边,大军在往北走,向着那颗星辰,再往前,就是原州了。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喜欢那个姓杨的将军?”
朔北的寒风刮得帘子簌簌响,冯逸没说话。
韦映儿轻声说:”没办法的事。”等了一会儿,冯逸始终没吭声,回头一看,正闭着眼靠在车角,也不知睡着没有。
昏沉间,车外响起无边无际的欢呼。
两人几乎瞬间清醒,对视一眼,冯逸率先跳下车,漫无边际的夜幕下,一匹战马逆着人流,骑者高举着一竿大旗,平凉先锋营五个大字在火光下闪着柔和的银光。
从长安到扶风,从扶风到泾原,千里哀兵,惶惶如丧家犬,在这一刻,那些背叛和惊惧都远去,漫山遍野的欢呼声,星辰荧亮,就连北风都仿佛放轻了行踪。
寒风送来隐约的马蹄声,远处亮起一点萤火,紧接着,又是三四点、数十点,不到片刻,那火光亮了满原,马蹄咚咚地响,大地轻颤起来。
来军在三百步外停下脚步,一人纵马直出,在一箭处停下。
太子喝问:“来着何人!”
那人身着櫜鞬,缚着箭房弓袋,下马伏地而拜:”原州刺史肖彧,迎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第三日清晨,天色犹自晦暗,启明星尚在天上,那一轮弯月不过降到半空。屋外一声推门声,冯逸心思沉重,连日里一直睡不安稳,这一下便醒了过来,探起身朝床外看。
进来的是肖彧。
肖彧见他醒着:“吵到你了?”外袍一脱,挂到椅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条旧被,往旁边木榻上一铺。
冯逸连忙说:”师兄你来床上睡吧。”
肖彧已经躺下,闭着眼说:“你睡你的。”
那晚平凉军整装武备地出现在白草顿,肖彧在太子面前干净利落的那一跪,叫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自出长安,沿途一路,不是守官弃城而逃,就是守军一盘散沙,与叛军相近的城镇,有几个甚至已投了白旗。李亨的这支队伍,战员不足两千,又长途跋涉粮食匮乏,在那种情况下,若半路遇到截杀,几乎没有死而后生的余地,然而原州刺史一身大祁櫜鞬服,单枪匹马进到一箭射程之内,从权却恭敬地一拜,终使李亨放下心来,当晚便率军进驻了原州。
然而原州实在是个下州,辖内郡县颇少,陡然四千人进城,有贵族有禁军有府兵有百姓,疲累交加,如何迅速安顿便十分棘手。皇室要有居所,兵将要有营地,百姓因信任朝廷而拖家带口地追随,更是需要抚慰。四千人,吃喝拉撒睡,既要地方,又要钱粮,肖彧作为一州刺史,少不得与州府、都督府、县府上下官僚都交代一番,细化各种条令事项,碰上皇家的需求,更不能假手他人,日夜忙碌,接连两日都未曾稍歇。
冯逸和他师出同门,当晚被安排住进了肖彧的私宅,然而这私宅不过就是间带天井的大瓦房,用具单一,屋里就一张床,只在书桌前摆了张硬木榻,正是他师兄的习惯。冯逸原先还怕自己扰他休息,后一直没见着他,以为肖彧自己不住这,便睡了床,孰料又见着了。
说过一句话,冯逸也就彻底醒了,再睡不着,蹑手蹑脚地下床,走近打量。
也就片刻的功夫,肖彧已经睡着了。他两眼下皮肤发青,嘴角还冒了颗水泡。冯逸猛一眼看他,觉得还是跟以前一个样,然而再细细瞧,却又和长安的时候不一样了,终究是在塞上待了近一年,被风吹被沙磨,整个人黑了不少,肤质也有些糙。他的被子有些薄,冯逸就抱了床上的那条,轻手轻脚地盖上去。
肖彧毫无知觉,冯逸看了一会儿,坐到桌旁,发了会儿呆,铺开一张纸,研磨提笔:”寇逆乱常,毒流函谷,主上倦勤大位,移幸蜀川……”
三镇叛乱,皇帝无法掌控大局,逃出京城的那一刻,那把交椅就不再属于他了。蜀地是杨家的大本营,太子受杨钊掣肘了那么多年,原先之所以无法下死手,只是惧于君父威压,而一旦天子失去权威,太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任由杨钊换个地方继续当宰相。李亨选择动手,也是形势所驱,不在马嵬驿,也会在其他地方。
大祁上下对天子的不满在弃京师后达到了顶峰,急需有人站出来,担负天下人的期望,扛起靖难的大旗。太子以兵谏杀国贼,替父皇分忧、为社稷排难,正是站足了道义。接下来,南奉圣皇、北集戎事,太子,以及他们这些追随太子的寥寥臣子,将要面对一段漫长的时日,以原州的民力兵力,并不是能够长安的大后方,泾凉、武威、延庆,日后还得……
日后?
冯逸怔忪。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长安道,秋山又几重?
杀杨,诚然是没有办法、非做不可……
冯逸心中发苦,待回过神,却见自己无意中已把那四句话涂在了纸上,顿时一阵烦乱,把写了大半的宣纸一揉,团在手心直压成个饼。
天色逐渐亮堂,然而原州地处西北,春迟夏短,昼夜温差极大,六月下旬的清晨,层叠远山间呼啸而来的长风带着北疆山石的嶙峋之意,已将那微薄的暑气逼得行将消失。
忽地一阵敲门声,肖彧似乎有所察觉,眉头动了动,冯逸忙跑去开门。
来人作禁军打扮,施过一礼:“肖刺史在此处吗?”
冯逸道:”他在休息,有事?”
肖彧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进来说话。”
冯逸让到一旁,那士兵进了屋,递上个条子。
肖彧刚睡醒,犹倚在木榻上,表情罕见的有些发怔,盯着那条子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监牧马?我这就去。”说着就起身。
冯逸听到“监牧马”三个字,心里大概有了数,问:”要搜阅监牧公私马了么?”
肖彧才套了一个袖子,嗯了一声。
“给我写个手令,”冯逸说,”我去,你多睡会儿。”
“毕竟是谕旨亲封的监牧地,”肖彧半仰头扣扣子,”我得亲自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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