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人再多——为的是什么呢?
谢鸾只觉得脸上一凉,他抬手狠狠擦掉眼泪,没让人看见,只脱口而出道:“你们都是瞎子。”
皇帝皱皱眉,问这个幼稚单纯的叛徒,“什么?”
他不说话了。
话语都只是过耳即忘的字,只有眼睛见过手指摸过的东西才能真的磕碰到心尖。
他们身居高位钟鸣鼎食,本该高瞻远瞩,但他们都闭上了眼睛,只有他见过。只有他的心被屡屡磕碰,碰出了血,才知道城外的那支军队为什么会疼。
守城之战打到了最后,金陵城中百姓都已打好了包袱,战战兢兢等待城门被破。与之态度截然相反,虎贲军不慌不忙地练兵布阵,似乎胸有成竹。
城外的陇青二军对此并不知情,满天满地的喊杀声震荡着冲击耳膜。
宿羽猛地抬手解下背上弯弓,弯身掠地,从地上的死尸身上攥下一支沾血的铁箭,腰背一弓,重新坐回马上,抬手向天拉开弓弦,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北济军金黄银白缠绕得眼花缭乱的大旗。
年轻人的臂膊绷到极处,正要松开,却只听一声猛烈的风声呼啸,一个北济兵径直从马上跃向他身后,锋利的刀尖劈了下来。
宿羽没来得及感知到疼痛,只觉得后背皮肉一凉,手中将将瞄准的铁箭倏然失了准头,“铮”地没入了一块乱石,石头被钉出了一条裂缝,箭尾犹自颤动不止。
那北济兵没被这射石饮羽的一箭吓着,一刀劈下毫无收势,反而就地一滚,握住了宿羽的马缰翻了上去,两手轻翻,露出一条钢线,向着宿羽的脖颈缠了下来。
那钢线极其锋利,一碰下颌便是一片刺痛,宿羽伸手一挡,手背上登时被划掉一片皮肉,当下顾不得太多,再次弯腰,径直滑下马背,站稳一抬眼,这才明白那北济兵为何有恃无恐。
——一队骑兵密密麻麻地围着他,此时各自拉开了弓弦抽出了长刀。
燕于飞和三伦砍出围堵径直冲了过来,燕于飞噼噼啪啪地放出几束铁箭,那些北济兵毫无惧色,只不过横起铁盾一挡而已。
三伦喊道:“头儿!你刀呢?”
金错刀在手中。三伦觉得这阵势对宿羽来说尚可支撑,故而有此一问。但宿羽硬熬了几天,其实眼下已经没什么力气,一身旧伤都隐隐作痛了起来。
他拄着金错刀站稳了,抬手擦了擦下颌血迹,稍微抬高了声音,对三伦说:“挖出来。”
燕于飞:“啥玩意?”
三伦一拍脑门,咬着牙说:“你等着!”
三伦拉起燕于飞拍马就跑,燕于飞还在问:“挖什么啊?”被三伦尖声细气地吼了一嗓子:“快说!那天那一车铜罐子埋哪儿了?!”
燕于飞一怔,没想到小宿三年下来越来越不要命,回忆了一下,“在长宁塔那边。”
他们一路劈砍着闯了出去,长宁塔下人声渐稀,燕于飞跳下马,看也没看,搡了一个小兵一把,“找把铁锹来!”说着也顾不上等,抬起长刀就在老枣树底下凿了起来。
那小兵没动,反而一反手轻捏住了他的手臂,声音竟然极其阴柔,“是燕将军吧?”
燕于飞一身鸡皮疙瘩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跟谢怀一样叫了一声,“杨阿公?”
这是皇帝身边那个伺候了几十年的老太监杨克,论资排辈是个万年王八精,据说连谢怀都有几次喝多了拉着他叫他干爹。
老太监慈眉善目地点了点头,抿嘴笑道:“劳烦燕将军跑一趟,请大殿下上塔。”
谁要见谢怀?小太子那豁出去了的三足鼎立有成效了?有人要送虎符来了?
燕于飞还没完全想明白,但潜意识里已经炸了一大片烟火,当即嘴都合不拢了,乐呵呵地把刀往三伦手里一塞,“你来挖,我跑一趟去!”
三伦才不管什么皇帝殿下杨大人的,反正他还没去过金陵,已经觉得满城都是卑鄙的权术弄臣。他满脑子都是宿羽陷身敌阵的糟心景象,不管不顾地刨了两下,挖出两个小铜罐子来,往怀里一塞,继续挖。
杨克细声细气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
三伦抬了抬眼,狗胆包天地回答道:“别着急,要是有剩下的,都喂你们。”
杨克没懂,“啊”了一声。
三伦压根不想理金陵来的人,自己兜了一兜铜罐子,翻身上马就跑,隔着大老远就一边擦亮火石一边丢了一个出去,捂着口鼻喊:“头儿!”
宿羽正被人揪着脖子往地下撞,只觉得颧骨处一片细细碎碎的疼痛爆裂开来,闻声立即反手揪住了身后北济兵的衣裳,往鼻子上一捂,同时又被一拳捶在了额头上,顿时眼冒金星。
他仍没松手,鼻翼中充盈着污臭的血腥气,眼睛紧紧盯着漫天青蓝烟雾飘起,身上的人渐渐脱力,面孔上萦绕起了猩红的经络脉痕,终于嘶哑地惨叫了一声。
宿羽顶着脑袋快要裂开的尖锐痛意,抬刀将那块浸湿了血的衣料割了下来,捂着口鼻重新上马,夹了下马腹,从三伦手里接过两个铜罐子,又用手背擦了擦蒙住眼睛的血,“分头去看看各处还有哪里需要,自己当心。”
他跑出了几里地远,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业已钻入天空的青蓝烟雾。
那些轻盈飘起的青烟悬挂在天幕之下,就像十丈红尘挤出的一颗眼泪。
过了午时,天空中渐渐起了风。寒风洞穿塔身,谢怀在长宁塔的第五层顿住了脚,穿过塔壁上雕妆秀美的空洞向外远眺,只见垂直升起的青烟被午后的寒风吹得斜荡不定。
杨克说:“殿下,怎么了?”
要下雪了。金陵的雪和陇州的不一样,细碎得多,化得也快,就像窗口隐约的刻字,“空胜”。
谢怀缓缓地转回头来,继续向上走去。
这座塔有九层,全以红松木料盖成,香火曾经鼎盛一时,前朝皇帝曾在此处各层题字:无量为一,华言为二,论藏为三,有象为四,空胜为五,境达为六,无波为七,谛听为八……至于那个第九层,正被称为“长宁”。长宁寺因此得名。
长宁是个很好的意头,但舍利塔建起来没多久,前朝还是在内外夹击中被灭了国,题字的皇帝就困死在这座塔中。
木质台阶吱吱呀呀,谢怀走得腿弯有些酸痛,脑子里想的事也越飘越无稽,但觉杨克拽了拽他的袖子,“殿下。”
原来已到了第九层“长宁”。
他信手解下长剑递给杨克,一抖沾满血点灰迹的袍子,长身跪了下去,哑声道:“父皇万岁。”
作者有话要说:
ladis and 乡亲们,又迎来了一个快乐的周一,我在此宣布本文HE
【等等,在这章说是不是有点没有信服力
【但是下一章更没有啊:)
PS.抬头看卷标!酌情夸我!
第67章 谒天子
————谒天子———
谢怀有把柔和低沉的好嗓子,但从小就不说人话不干人事。皇帝记得自己第一次兴起检查他的功课,翻开一本弟子规,只见上面横七竖八地画满了八条腿的王八。
锦衣玉食的毛头小子还言之凿凿:“什么亲有疾药先尝丧三年常悲咽事死者如事生,药是乱吃的吗?死都死了还装什么有鬼?可见都是假圣人真厥词!比王八横着走,比螃蟹贼他娘……”
皇帝没等他说完,抄过鸡毛掸子就冲着他手心抽了下去。那时候他登基几年,已经灌了自己满脑子的“武可平乱文堪治国”,因此很是瞧不上谢怀这股不读书的劲。
顾皇后已经身体不大好了,脾气更不好。她冷眼看他揍谢怀,不说什么。
但前几天,谢怀那封“虎贲需来”的信,皇帝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觉得虽然短了一点,收尾仓促得不见真心,但之乎者也都写得不错,似乎不学弟子规也没什么。
多半是因为他自己不怎么讲究规矩,是个受尽白眼的异类,前半生都偏爱那些和他一样的人。顾皇后、袁谒,都是这样对所谓诗礼大儒嗤之以鼻,他们在他身边,就像一堵隔绝风声的铁墙,为他分开喧闹的山海。
二十多年沧桑滚过,当年的锐气和自得通通被接连的碰壁变成了自疑。而谢怀尚且年轻,竟然以为自己可以免俗。
眼前的谢怀低垂着眉目,俨然是个漂亮固执的大人,长眉凤眼高鼻薄唇,标致英气的五官和顾皇后如出一辙,格外适合淡漠情绪。他像这样不做任何表情时,是真正的不屑和桀骜。
因为像顾皇后,所以他愿意再帮谢怀一把。小半辈子耗下来,父子心气全都怄成了无知无觉的无奈,他对谢怀也就只有这一点心软了。
皇帝陷在椅中,拉破风箱似的喘了口气,颤颤地向杨克动了动手指。
杨克把一张纸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谢怀漠然垂头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谢鸾还是拗不过国丈的算计,更拗不过皇帝的昏聩,救不回来他骗人玩儿的大哥。
皇帝咳了咳,“盖印,着人替你交进去。虎贲军今夜就可集结出城。”
然后呢?这纸上的人都变成乱臣逆子,热血变成印泥,给他的流放诏书封缄,他会是第二个谢息。
谢怀是不在意将士们的性命,但他们的清白是另一码事。
杨克在旁边摆开印台,谢怀没理会,笔直的食指和中指夹起那张名单,稍微端详一眼,目光划过了不知几多平庸姓名,然后把纸干脆利落地合了起来,对折两次,从中撕成了两半,随即又是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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