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帝骤然急促的喘息声中,谢怀双手一松,那些黑白分明的柔软碎片簇然落下几寸,又被冬风卷起,画着圈转出了塔外。
皇帝猛地倾身,一掌拽住了他的前襟,促声道:“你!你别以为自己还能一手遮天!”
谢怀跪得纹丝不动,只掀起唇角笑了笑,“……父皇的天,儿臣连遮都不想遮。”
这是真话。
那双苍老的银灰色眼珠中透着凶狠,但渐渐地剩下了一丝丝迷茫。
皇帝的手握了握他的胸前,又问道:“……东西呢?”
谢怀没有出声。
皇帝有些惶急地跺了跺脚,又问:“你娘给你求来的东西呢?”
谢怀生得多灾多难,而那年他刚驻军进了金陵,已成权倾一方之势。宫里来了太医,闪烁其词半晌,说是胎里带毒,骨质荏弱,活不了多久。顾皇后那么个硬邦邦的人,头一次急得掉了眼泪。
按说月子里不能掉泪也不能见风,但皇帝没管那些废话,牵了匹马带她偷偷出城。
栖霞寺里香火极旺,达官显贵又多,难免人多眼杂,所以他舍近求远地跑到了长宁寺——前朝的破庙里都是些老和尚,没人认得出他们。
她那时尚且年轻健康,因为刚刚生了孩子,脸上只是有一些些的苍白,在佛舍利塔前稳稳跪下,双手合十,不知道许了什么心愿。
等到去求符,两人这才傻了眼——老谢身居高位惯了,早就不知道钱长什么样。
眼见顾皇后又要哭,他拉下脸来好说歹说,那大和尚见多了骗子,但也被缠得够呛,总算白给了他一块雕工粗糙的白玉鬼。
顾皇后洗了把脸,弯腰把那佛陀白送的玉鬼给小孩子挂上。这小孩子天赋异禀,还没睁开眼,已经学会了皱眉头。老谢靠在门上,一边啃鸭腿一边打岔:“我也要。”
她翻了个白眼,指着玉面上的那张鬼脸,“钱都不晓得拿,你就是这个鬼。”
苍老的皇帝又问了一次:“去哪了?”
谢怀破裂喑哑的嗓音轻声说:“不关父皇的事。”
杨克一托他的手臂,皇帝借力,颤颤坐了回去,突然抬手捂住了脸。
那之后没多久,黎骏归把小女儿送了进来。有了那个娇嗔柔美的姑娘镇宅,他愁眉紧锁了几年,然后就住进了皇宫,紧接着是二十多年的魂飞魄散。
他当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庸俗的小人,但很快就被风发意气抹去了。然而谢怀的存在时时都在提醒他。那孩子微拧着长眉,满脸不屑和淡漠。从小到大如是。
每每看到谢怀那张肖似其母的脸,他脑海里都浮出两个字:卑鄙。
谢怀跪得笔直,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空中某处。
半晌,皇帝放下来两手,面上已经殊无异色,“下不下塔,自己定吧,你这条命,就算自己不要,也有的是人要。虎贲已经集结,高唐军即日北上,有你没你,金陵都还是金陵。”
没有弱巴巴的陇青二军,也有城中正如其名的虎贲军,再不济,还有袁境之承父志领上来的高唐军。这副江山被谢家算计惯了,才不缺一场战役的拱卫,缺的只是一时半刻的拖延而已。
陇青二军用性命堆积出来的功名,只是“一时半刻”。
谢怀“嗯”了一声,没动弹。
皇帝拍了拍扶手,“老杨。”
杨克这才发觉自己在出神,赶忙上前,半拖半拽地扶起他来,让他半倚在自己身上,往出走了几步。
塔顶这层狭小得近乎逼仄,老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返了回来,从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费力地弯下腰,把那东西塞进了谢怀凉冰冰的手中。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谢怀低头看了一眼。
皇帝吃力地直起身,“你娘走得不好……这样好些,不疼。”
谢怀蓦地抬起头来,几年来第一次盯紧了皇帝的眼睛,猛然想起了顾皇后发丧那日,皇帝隐约是在城楼上聆听一个人的耳语。
……那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他逡巡记忆,以为那人面目模糊,但那应该是林周。
皇帝从那时就知道。
谢怀带着毒血出生,早年还以为是自己天生缺一口气,时至今日,那点微弱的毒性终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端倪。
当年他替母亲下了那个决定,其实并不后悔。但是放到自己头上,私心稍微一作祟,情形就大不一样。
他想建立万世功业,想给大周留下绵延不绝的仁慈,想给那个年轻人再长一点的爱情。他还有可为,故而舍不得学着去死,就算狼狈,也要睁眼怒目到最后一刻。
所以谢怀瞒着——他自己心知肚明自不消说,对宿羽则是觉得没必要给人添堵,他是瞒皇帝。他东奔西走,把虎贲军在全境铺开,替袁家集结高唐军,在陇青二州卑微地猜度着圣心改制,想要他把王位放心大胆地交给自己,让他泼洒开一副如画江山,但是——
他为人君,遥观得沧海,目可断山河,唯独看不到脚下的一片赤忱野心。
因为他知情,所以那个皇位可以给谢疆,可以给谢鸾,甚至可以给谢息,唯独不能给他。天下一得不易,一失却只在一念之间。如果所托非人,便是另外一场浩劫,辜负一生心血。
不给谢怀未必是因为他自己的厌憎,只因为“他不行”。
谢怀在某一个瞬间如坠冰窟,寒气从骨头缝里透了进去。他近乎空洞地移开了目光,转而狠狠地攥紧了那个药瓶。
皇帝眯着眼睛又看了外面一眼,杨克把长剑往谢怀怀里一塞,说:“下雪了,陛下,咱们快回吧。”
下了几级楼梯,皇帝又糊涂了起来,“怎么就咱们回?老大呢?”
杨克小声说:“……大殿下还要去演武场练箭呢。”
皇帝“哦”了一声,继续走了下去。纷乱的脚步杂沓凌乱,又停住了。
穿过漫长的塔中阶梯甬道,那个苍老软弱的人声飘了上来:“好久都想不起来了,一直想问问你……朕的皇后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杨克咳了一声,“皇后的名讳,是黎……”
皇帝动了气,仓促地打断他:“朕的皇后分明姓顾!顾!”
杨克恳求道:“咱们赶快走吧,您忘了,小殿下还等陛下一起用膳呢……”
一阵风轻促地刮了进来,震荡的风声在塔顶呼啸,盖住了下面的声音。谢怀拄着长剑站起来,大马金刀地坐进椅中。就在这时,竟然有片破碎的纸页被吹了回来,无巧无不巧,那片碎纸“啪”地拍到了他脸上。
谢怀缓缓抬起手,把那片纸揭了下来,凑在眼前,试图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替死鬼阴魂不散。
——没看清。
他知道塔外是隆冬烈风,知道塔下是嘶声拼杀,还知道塔中空气凝滞,应该满是木料陈腐的暖香气味……但是没有。
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五感时而敏锐时而迟钝,非但如此,连记性也一会奇好一会奇差。脑仁子里就像被烧断了一根感知外界的弦,五感既非烧灼也非冰冻,而是一种仿似“不存在”的奇异感觉,就像这副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也许皇帝真没做错,他现在仿佛就是半个半死不活的小结巴。
第68章 谒天子
宿羽横刀砍开一束火头箭,低手把小结巴从李昙怀里接了过来,把昏昏沉沉的人扣在马上,又伸手一拽。李昙顺势一拉,飞身跳了上来,擦了把汗,指了指被烧着了的军医帐,“还有人。”
北济人彻底猜透了他们的本事,没等到被烧,就先下手为强地送了几千支火头箭过来。军医帐和伤兵帐坐落在避风避雪的风水宝地,首当其冲地烧成了一片祥和。
林周带来的流民早上刚刚启程南下,这时竟然又颇有良心地返了回来,二话不说各自撸起袖子一人背起一个伤兵往南逃。宿羽没来得及去拿毒瓶子祸害北济人,就先被自己人的慌忙逃窜糊了一脸。
他扶稳了小结巴,问李昙:“还有谁啊?”
李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指指帐中,“来了。”
林周抱着一大包药走了出来,犯难道:“哎,就一匹马?宿小将军,我这些金创药是不是白拿了?我老头子抠门……”
李昙一下没忍住,咧嘴一笑,比了个指甲盖,“你还抠门?你那是没见过宿羽吃烤地瓜,连吃带拿二十斤,才给俩铜板。”
宿羽给了他一胳膊肘,李昙顺势又跳了下去,把老郎中和一包药扛上了马,摆摆手,“走吧,长宁塔那边碰头。”
林周说:“小李将军,你呢?”
落魄多日的霸王花被“小李将军”四个字叫得瞬间有点飘,“我谁呀我?我大陇州鹰扬卫!我自己想办法,赶紧的,林神医,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小结巴可就完犊子了。”
他傻笑着拍了一把马屁股,随即一抹脸,被“完犊子”仨字吓得满脸惊恐,“唉呀妈呀,小结巴这口音怎么还传染呢啊?”
宿羽一刻也没耽搁,拍马纵身跃过一片火光噼啪,就在这个瞬间,雪霰纷纷洒了下来。
林周昂首看着阴云密布,“有些年没见过金陵的雪了……”
宿羽想,我也是。
林周又说:“真盼着大殿下能回城去啊……不是个好相与的孩子,但可真是……”
宿羽移开视线,盯住了北面越来越近的北济大旗。
不知是不是姿势不好,趴在马上的小结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宿羽慌忙按住他的背,“怎、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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