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拧花白的眉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啪”地一巴掌冲着他的脑门拍了下来,鼻息咻咻,“装什么装?是不是玩丢了?!”
他登基后就被礼官们提点着君子动口,也试图做个仁君,故而从没跟谢鸾动过手。谢鸾一时傻了,捂着脑门没动弹。
皇帝又眯着浑浊的眼睛看了他半天,终于摆摆手,“怎么是你啊。你没有。”
皇帝真的老糊涂了。
谢鸾傻愣愣地心想,就算他曾经睿智无双、风光无限过,但他都已经这么糊涂了。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执掌朝纲,怎么还能一呼百应?他做的错事,难道就能全都推给“他老了”这三个字吗?
皇帝真的不该当到老的。
谢鸾大着胆子继续说:“父皇,你可得帮儿臣啊,除了国丈,给儿臣再找几个帮手。不然我也要白头发了。”
皇帝闭目点了点头,喘息声渐渐大起来,活像一口破风箱,“父皇老了……”
谢鸾又说:“那儿臣就自己找了?”
皇帝又迟缓地“嗯”了一声,不甚清醒,“自己弄。”
谢鸾钻了回去,手心里都是冷汗,心跳也快得像马蹄踏长河。少年哆嗦着手捂住了心口,隔着一层衣衫,按住了里面数千个字迹飞扬的姓名。
虽然这名单是谢怀写着玩弄出来的,但他肯定动过那个念头。
次日清晨,不满放任陇青二军困守城外负隅顽抗,金陵百姓联名上书,要求虎贲军出城迎击——结果自然而然,立即被城中大儒斥为稻鼠。
如此一来,民怨更加沸反盈天。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再下一道急令,命傅为、林颁洛两名二品大员出任太子辅臣,三足并举,间接地稀释了黎骏归手中拧成一股的实权。
皇帝病重,行动不便,思绪沉滞——这股风潮出自谁手,不言自明。
与此同时,城外驻扎的陇青二军在人生地不熟的金陵城外已经冒血拼杀到了第十四天。
比之突围梁州之时的意气风发,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只剩不到半数,士气低沉,紧绷着的那根弦已到强弩之末,人人脸上都飘着怨气,但也别无他法。
刀疤脸小兵已经结巴不起来了,水米不进两三天,年轻的身躯被迅速熬干,只剩下一丝半缕的活气。
新太子算计国丈的风吹到城外,这帮人早已顾不得多想前方透出的一线曙光。北济的攻势越来越猛,俨然已临城下。
宿羽一边报数,一边蹲在李昙边上看他算,最后李昙抬起头来,“兵还剩半数,马只剩三成。”
谢怀点点头,咧着嗓子,敲锣打鼓似的说:“羽箭打头阵,把箭阵往前推……等等,北济人有盾。”
这几年来,北济人不知道磕了什么仙丹,一向不济的铁器锻造技术突飞猛进,眼看着已经赶上了大周。等闲的兵戈对战中,大周已经不占优势,全凭着天生的弯弯肚肠把直脑子北济人往死里绕。
谢怀又想了想。那两道长眉就好像天生挤在了眉心,拥簇出了一道细细的纹路。过了好半天,他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锋锐居前,各部援助,打散包围,烧。”
的确,除了釜底抽薪,也别无他法了。
宿羽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我去打。”
从陇州的几场仗看,宿羽天生就是干这种缺心眼活的人才。谢怀也没什么异议,可见是刚才开口前就想好了人选。
谢怀的确心狠,对别人对自己都一样——至于对宿羽,早在宿羽将北济人引入陇州大营的陷阱、又向他捧起金错刀的那一刻,他那点要留根软肋的恻隐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人生失意无南北,可赖以支撑的东西不过这么一点一丝半缕不消不让的执拗。他既然要追随自己,那就成全他的无人可及。
宿羽点出残兵,自己费劲巴拉地爬上马,腰背被人托了一把,他诧异地一低头,“……干嘛?我还没残呢。”
谢怀没好气地揉了揉他的膝盖,揉到了那个小小的骨头尖,又抬起头,勾勾手指,“弯腰。”
宿羽还以为他又有什么垃圾话要说,茫然地弯下腰去,只觉得后脑勺一紧,被他紧紧扣住了。
额头相接处一片暖烫,谢怀微扬起脸,从眉骨,鼻梁,鼻尖到人中,脸上的每一寸曲线都与宿羽的严丝合缝地碾过,直到最后,他亲了亲那两片凉凉的嘴唇。
边上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燕于飞又开始火急火燎地吼:“看什么看!见过世面没有!都散了!”
被看的两个人都没理会,宿羽完全傻了,就像三年前被燕燕她娘指认断袖时一样,脸“嗵”地炸裂成了一只大柿子,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脑子坏掉啦?!”
谢怀咧嘴一笑,嗓子刚能出声,声调荒腔走板,“万一回头等打完了仗,天下人要给将军找介绍姑娘呢?先昭告天下,我才是将军的未亡人。”
作者有话要说:
隔日更,这个心态,静如止水,感觉自己很快就可以遁入空门了(带上谢怀一起剃光头,把宿羽关门口让他坐地下打滚撒泼哇哇哭)
第66章 前朝曲
宿羽轻轻捶了他一拳,“……天儿是这么聊的吗?”
谢怀一把握住了他的拳头,顺势给他送了回去,低声说:“看你那副准备去送死的样儿,出息劲儿的吧。”
宿羽低声驳了句嘴,“你才去送死呢。”
谢怀捏住了他的下巴,“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没错。但这场仗算是什么东西?你今后要当大将军去踏平尉都肃清河山,这帮人不配让你拼命。我的人,自然为我渡江渡河翻天蹈海,但我后顾有忧,你留着小命,听懂了没有?”
话倒是说得很漂亮,但宿羽不为所动,“你当我傻子吗?你自己都小命难保,还大将军呢,大你个狗脑袋。别给我打鸡血,我又不是狗崽子。”
谢怀有点恨铁不成钢,一反手把他下巴拍回去了,又压低了声音,“别废话。等你回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正事。跟我有关系的。”
这句话落地,宿羽慢慢坐直了腰,抬眼看了看天色。云憋了好几天,似乎要下雪,天空中阴阴沉沉,隐约发青,云层都低了一些。
他迅速地移回脸来,“……你不会是在外头跟谁家姑娘搞了个大胖小子出来吧?没得商量,死去吧你。”
谢怀:“……”
宿羽真的比他还会聊天。
被亲瞎了眼的众人各自仍旧维持着“我太震惊了所以没法不看”的状态,却见谢怀突然抬脚,冲着宿小将军座下的马屁股狠狠踹了下去,踹得那马撒蹄狂奔而去。宿羽差点被掀下来,勉强控住马缰,回头嘶声裂肺地大喊了一句:“你敢!我跟你没完!”
众人顿时更震惊了——翻脸比送人头还利索,怀王和小将军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啊?
林周比较古板,“啧”的一声感慨世风日下,三伦“我靠”一句,抱着脑袋蹲下,一拽林周裤脚,“大夫,给我上点眼药。”
李昙的心思挂在半死不活的小结巴身上,一时没顾上喝飞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那个马猴子是谁呀,是我们宿羽吗?”
燕于飞懵懵地挠了挠头,替这群糙老爷们问出了心中所想:“不是,他俩到底是不是一对啊?感觉不像啊,是不是最近金陵公子哥们又流行互相啃嘴了?哎李昙小三儿你们跑什么啊?”
“咚”的一声,一棵巨大的木垛滚了过来,一股脑地缠进了好几个没逃开的小兵,径直将活生生的人碾成了肉泥。燕于飞神情一肃,猛地抬手拎住了林周的后领子,拽着人往后退去。
林周急喘了好几口气,脸色煞白地推了他一把,“燕将军,不用管我,我去帮手伤兵转移。”
燕于飞稍一点头,翻身上马,抬起了长刀。刀光扫过列队的将士,扫过满地血泥,最终凛然横向前方,他厉声吼道:“攻!”
及至午时,太子召集二臣,于东宫商议如何破除金陵之围。傅、林二人迟迟未到,只有国丈黎骏归剑履上殿,手一松,把一样东西丢进了太子手里。
谢鸾抬起手,只见手中物流光溢彩,漆黑之上折射着罕见的冬阳色散,正是琉璃打造的虎贲令。
国丈提起手中长剑,轻轻嘘去了鞘上陈灰,“殿下辛辛苦苦跑一趟长宁寺,回来就要分权,是为谁做嫁衣呢?”
谢鸾在宫人们意味各异的目光里缓缓回过头,叫了一声:“父皇。”
看到皇帝呼呼地喘起了粗气,谢鸾面前这个面相锋利尊贵的老人方轻轻笑了一声,“……陛下万年无疆,社稷之侧岂容狼子假寐啊?”
皇帝发灰的瞳仁紧紧盯着他,半晌才颤抖着抬起一只手,“来人,请太子去中宫歇着。”
宫人走过来,唤道:“殿下?”
谢鸾没动,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来环顾了一圈。太子的目光从来不曾这样沾满血丝而又干净狠厉,宫人被看得连忙移开了目光。
皇四子谢鸾跟眼前这些可入史记的人学了十几年的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礼,一直深信不疑。现在看来,所谓仁义忠诚一旦脱出法度被一群无知或者不愿有知的人握在手中,所谓的礼别贵贱乐分尊卑,都变成了扯后腿。
将士戍边夜吟式微,新妇蹉跎半生青春,流民颠沛直至委身白骨,边境随摇荡旌旗夜夜退却,而金陵的曲词和香粉冲天而起,文人和诗家咏唱了公子王孙的一千座瑞鹤庭院,墨香腾地掩盖住了满眼凄凉荒唐,仿似冠冕堂皇千秋公义都在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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