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周笨手笨脚地爬下马,按了按那小孩儿的脖颈,皱眉道:“毒发了。”
“他中毒不似别人深,毒发也不比那些人剧烈,故而要挣扎好一阵子。……宿小将军,急着走吗?”
宿羽又望了一眼长宁塔,那边不知为何冒起了灰焰火星。
他摇摇头,跳下马,把小结巴放平在满是血洼的土地上,整了整他的衣裳,“送送他。”
小结巴年纪轻轻身经百战,眼角有一道凶险的刀疤,被狰狞的刀疤一衬,回光返照的眼神格外清亮。
僵冷发青的皮肤也格外刺眼。
这毒毒性凶烈,人体四肢就像被烟熏倒的花枝般渐渐烧干枯萎,无知无觉地烧沸血肉,到了最后,反而褪去热烈,蒙上一层青霜。
宿羽跪坐在他身旁,俯下身去,“你叫什么名字?”
小结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抵是想说他孤苦伶仃没家没口用不着报信,何况这么久了你们这群白眼狼不是都没问过我名字吗?
宿羽说:“有个人,……有那么个烂好人,他要替你们记着。”
战场上跑来跑去,无数次经过中军帐,他时常去偷看。谢怀有时候在写东西,有时候在翘着腿骂人,也有时候在拧着长眉跟人商议战术。
昨天他也去偷看了一眼,谢怀正好趴在桌上睡觉,桌案上是一副未竟的名单。有几个字写错了,索性被谢怀大大喇喇地涂成了黑蛋,把这张纸当成涂涂抹抹的练手纸,上面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八脚王八。
本来这玩意长得很恶心,燕燕看了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但谢怀很不要脸地拿炭笔和印泥给王八壳子画上了大眼睛和红嘴唇,恶心玩意顿时不伦不类得憨态可掬。
闯入者理直气壮地翻着“破笔杆子遗千年”的白眼,顺手挪开到处乱放的砚台,只见纸上被砚台压着的地方有两行字。
“忠骨有幸埋青山……人生何处似樽前。”
所谓名利关英雄网,两手一松,落在故纸上,都不过是两行干涩祭文。跟那两行人看是人鬼看是鬼的方块字比起来,结了锈血的剑尖更说得清他做了些什么——其实也用不着说清,战场上过,大梦做过,已经足够快意。用不着旁人在身后叫好。
但青山之下埋的那些年轻人究竟是忠骨还是佞臣,不消几年就再也没人能记起。总要留一个人替他们记着。
那十四个从章句里东拼西凑出来的字笔力轻飘,显然带着酒意。宿羽一下子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他捏了一把小结巴的鼻子,“说就是了。”
小结巴咳嗽了一声,没来得及说话,一道殷红的血线倏然从唇角落下,随着挣扎抽搐偏离原路没入耳中。宿羽惊得伸手去拉林周过来,林周上前一把按住了不住痉挛的胸口,“别说话了。不说话还好受一点。”
其实他已经说不出话,无数血液被咳出口唇,色泽越来越暗沉,直到最后,俨然已经是一口焦糊的黑血。
宿羽离那双失神的眼睛近在咫尺,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抬手抹住了尚且温热的眼帘。
林周叹了口气,“宿小将军,走吧。”
宿羽近乎浑噩地把小结巴拖到了城墙脚下,林周见他自己站在地上发呆,神思一转,便想起了方才谢怀那个缠绵缱绻的亲吻,顿时明白了过来。
宿羽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脑子里一团团的凌乱线头,木然扶着林周上马,耳中只听林周说道:“……殿下跟那小兄弟的情况不一样,毒发不会太快。当年顾皇后中毒剂量还更大,纵然如此,也拖了数年,殿下还有大把时间可以……”
他昏然抬起头来,不知为何裹着灰烬的雪霰簇簇砸在眉睫之上,挡住了稀薄天光,脑海中的线团被疾速抽走,竟然剩下了一片清明。
长空之中,青烟晦暝,杂下霰雪,雪粒子和灰烬一起旋转着落下,砸了过路人一头一脸。
李昙拂去满脸灰烬,骂了一嗓子,“我那假爹不是个东西,怎么皇帝这真爹也不是个东西?”
旁边的小兵凑过头来,“还浇吗?”
燕于飞急得一把抢过了水桶,自己泼上去,怒吼道:“都烧成这样了,再问有个屁用?!浇啊!”
长宁塔可沟通城内外的关窍总算被北济人窥出端倪,一队斥候默不作声地打算上塔。守塔的小兵不明就里,一看反正漫天都是同归于尽的青蓝烟雾,索性把心一横,一泼一桶油——
没等他点火,长宁塔自己烧了起来。从城中那面的塔底开始,火光噼噼啪啪地蔓延了上去。
李昙束手无策,乍着手懵了一会,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不到一个月前自己说“天地君亲师”时信誓旦旦的样子。
人人信奉这五个字,然而天地无眼,君王白目,亲自敌阵,师为掠杀。这个国家从根基上开始溃烂,日渐软弱日渐疲惫日渐苍老,就像金陵王城里那个刚愎自用手腕强硬的帝王。到头来,一把火放下去,仿佛这样就可以了却半生不堪。
迟钝的刀刃一寸寸割过咽喉染过鲜血,铸就万里功勋与无上锋锐……到头来仍然只是一把刀。
河山无知无觉地提起了这柄战无不胜的名刀,劈向了曾经持刀的英雄。
火中“荜拨”一声,李昙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抬脚就要上塔去,被一只黑手一拽,往后趔趄了一步,还没来得及骂街,立即扑了上去,“宿羽!不要命了你!”
宿羽往自己身上浇了桶水,湿哒哒地背着滴水的金错刀,一步三个台阶上塔,头都没回,甩下一句:“别跟着。”
塔中火焰扑面,已经烧到了不知道多高的地方。宿羽抬起袖子掩住口鼻,火急火燎地穿过了吱吱呀呀的火海,周身温度勉强不算烧灼的时候,他终于转头看了一眼外头。
——他不知道这是第几层了。
宿羽下意识地想吼一声“谢怀”探探路,连脖子都扬起来了,那两个字反而像鱼刺一样卡在了脖子里。
他不敢叫。
万一没人回答呢?
金错刀沾了水,直往下滑。宿羽索性把刀摘下来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个台阶地迈了上去。
塔壁上刻着小小的字,被人摸来摸去,渐次不甚清晰。宿羽数着,四有象,五空胜,六境达,七无波,八谛听……九,长宁。
有个瘦削的高个子支棱在椅子里,两肘搁在岔开的膝弯上,双手捏着把细长风流的剑,垂着束冠的头颅。
可惜没翅膀,不然他把脑袋往翅膀底下一塞,就活像只浅眠的仙鹤。
有那么一瞬,高空之上呼啸席卷的风声骤然消匿,岑岑的寂静隔开了小小的一方长宁天地,仿似塔外风雪刀沙都是幻境。
宿羽觉得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谢怀。”
作者有话要说:
等我写完就放下集预告在评论里,拒绝剧透不要看!嘻嘻嘻嘻嘻
第69章 谒天子
谢怀也像在做梦,半天才抬起头来,摸了摸鼻子,一时没说话。
塔顶一时默默,谢怀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没骂人也没磕碜他,简直反常。
皇帝没把他押回金陵去?那皇帝究竟跟他说什么了?
宿羽正要开口,谢怀竟然眯起眼睛一笑,“……两个人过日子吧,还是得互相信任。我真没跟别人生什么大胖小子。我虽然确实是长成这样了,行情有点太好……但你看我看得这么紧,我也得有空啊?”
身上又凉又湿,宿羽抽了抽鼻子,“胡说八道,我以后再也不信你了。起来。”
谢怀没动,长直的食指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副薄唇上头居然有点风流清隽的笑意,仿似四月里春日正好,有风划过湖面。
宿羽盯着他的眼睛,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长宁塔着火了,这塔是木头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跟我下去,起来。”
谢怀舔了舔嘴唇,“……我好像,刚才跟你说有个事要告诉你是吧?”
宿羽点点头,走近了一步。
谢怀沉默了一下,“其实就是……我起不来。没力气了。”
他这条狗不理人也嫌的路走得两眼一抹黑,没人能当他的先例。就连中个毒,都是天下九州独一份,猜都猜不出下一步是什么,就算真的毒发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毒发,纯属摸着鳄鱼脑袋过河。
宿羽觉得额角的筋一抽一抽的,提线木偶一样缓缓上前两步,终于看清了——谢怀掌心里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青黑颜色,折射七彩光芒,瓶口是个朱砂色的木塞子。
凭空而来的无力感“咣”地把宿羽砸得几乎眼前一黑,他突然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在钻心的疼里一把掰过了谢怀的手,用力把紧紧攥着的五指一根一根掰开,宿羽咬着后槽牙出手把瓶子整个夺了过来,抖着嗓子一边开瓶一边吼:“你吃了没有?!你吃了没有啊?!”
瓶口木塞的艳丽颜色简直晃眼,宿羽狠狠抹了把脸,额头上都是汗。
结果谢怀慢悠悠地磕碜了他一句:“有意思了嘿,我那不是打不开吗。”
“我那个父皇,你别看他不干人事,其实还没老糊涂。我就在这待着,也挺合适的,是条好后路,说出去也是殉国,还能进皇子陵……”
宿羽全当耳边都是幻听,自己使出全身力气,半天没能拔开那神奇的塞子,反倒放了心,颤抖着手一把抽出了金错刀。刀尖促然一磕,琉璃瓶应声而碎,流出一滩鸩红的液体来,渗进了木地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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