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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慕容暐仍沉迷在熏香乐声或旧日回忆之中,一时不知回答些什么。
  “早春山林复苏,当是狩时,金也好,石也好,弓闲太久,总该一展了。”
  慕容暐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您的记性可真好。”
  郭辩不说话。
  寥寥沉香绕着心尖兜了个圈子,室内一股噬人的寂静,慕容暐也忘了郭辩是何时附在自己耳上的,只听得几句迷寐轻飘的话语说得自然,却使他感到一股凛冽的寒气。
  慕容冲拉着一幅弹弓瞄准一只大鹊,松了手,惊起了猎物,打出的小石滚落在参差的瓦缝之间,看不见了。
  慕容凤看了他一眼,重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递过去。
  “你倒还是那么大方。”慕容冲终于忍不住说。
  慕容凤没什么不悦,只是问他:“你看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市井中人。”
  慕容凤对着他眨眨眼,也不急着争辩,只问:“市井中人是什么人?”
  “摇摆之人,与咱们不是一伍。”慕容冲不假思索便说。
  “倒不是我还那么大方,反倒是你还那么心气高。”慕容凤说:“要不是这种人,反倒不好用呢。”
  “你说什么?”慕容冲停下了脚步,转过脸来。
  “况且,他们也未必是市井中人。”慕容凤脚下不停,低着头抬起一条腿,迈过了门槛。
  远远似乎是一只影子立在房门之前,一动也不动,衬着枝头含着春苞的花树,不知怎么了,慕容冲放满了脚步,竟是不怎么愿意近前去。
  “皇兄——”
  记忆里的人影转过脸来,半是期待半是忧虑地看着他从远处跑来。
  “事办得怎么样了?”
  “太保给我绊住了。”慕容冲仰起脸,得意地说。
  “你可真行!”慕容暐化去了面上的纠结,笑开了眉头,半晌忍不住问:“不过,你是怎么做的?太保要是反应了过来,可是要去给四叔告状的。”
  “嘿嘿,办法多,怎么试怎么灵,不过是之后要挨四叔的教训。”慕容冲先是夸耀似的故作出些神秘来:“四叔教训得虽狠,总还有母后在旁呢,我再服个软,只要不把皇兄供出来,能有什么大事?”
  “你怎么能不供我?”
  慕容冲犹豫了一会,烟色通透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突然笑起来:“就说是我要偷出去找道翔,路上碰见太保,以为他是来抓我回去的,不就成了?”
  “道翔?”
  “十叔家的儿子,与我差一岁的那个。”
  “你与他串好词了?”
  “不用串,道翔可机灵了,若四叔问起来,他一听便能知道是我在扯谎,定能给我圆过去……”
  早春的风吹过去,刺得人格外清醒,慕容冲伸出手,揉过了跳动的眼皮,手移开时眼角微红,像哭过了。
  慕容暐兴许是刚好回过身来,喉间痒得难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你怎么才回来,去哪了?”
  慕容冲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走过来,似乎是急于想表达一份兄弟间的关切,一裹他有些冷冰的双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反倒是温度差不多,谈不上谁包裹谁。
  慕容暐的语气听来不像是盘问。
  “去了……”
  落木身后携着负篓的小童,双手揣入袖中,隔着一道披风,身上还是有几分冷。
  桐生将窗子打开,支了一道木棍,眺目望远,梭巡了一阵,问道:“他在长安的处境,好还是不好?”
  落木坐在窗前,盯着他的背影,没在袖中的双手轻颤,默默地想起了些什么,例如那两只光鲜盈风的袖子飞起缠绕进宫车四面垂下的轻纱之中,小内监的话和狡黠闪烁的目光,那只险些撞上自己的影子,还有……还有……
  “好。”利落一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免震惊和后怕。
  好一阵的安静,只能听到微微的风声,落木伸出拇指摩擦着食指,擦着薄薄一层茧和细细几道疤。
  走在长安宽阔的街市上,落木又一次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旧的伤疤之外已经逐渐蜕出一层圆滑的皮肉。他有些不认识这一双手了。
  慕容冲倚着柴房的门呆呆地坐在地上,举目从高悬的窄窗外看到夕阳余晖的颜色慢慢地消遁,夜色悄然弥漫上来,周遭也黯淡了,漆黑的角落里像是匍匐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促狭的双眸紧紧盯住他。
  他想起宋牙看他时的目光,以往不清楚,原来是这个意思,恐怕是早便藏着不少讥讽与嘲笑:你有什么?什么贵相?不过到头来比我还不如。
  妄想。
  又想起被关进来之前,慕容暐说到最后一幅被激怒的崩溃模样……即使他是皇帝的时候,多少顾及着可足浑,也从不曾对他这样。
  慕容冲站起来,脚再次朝着厚实的木门狠狠踹了一脚,似是发泄一般。
  怒气和怨气消去之后,方才的话语便仿佛更真实了,柴房外只有布谷鸟的一声啼叫,便再没了别的动静,慕容冲略有些不安的意思,胸口跳得厉害。
  “母亲?”
  没什么回应。慕容冲吸了一口气,喊得更大声了些:“来人,开门!”
  浓夜的寒冷这才顺着脚踝爬上来,贪婪地附着在骨头上,扯着筋骨与皮肉发颤,慕容冲气恼地跺了跺脚,抱住自己的胳膊重新蜷缩着坐下。
  “有没有人……”半声抽泣闷在胸口,待被意识到后便戛然而止,硬生生吞了回去,慕容冲咳嗽了两声作掩饰,之后吸了吸鼻子,卧下身子,希图就这么睡上一觉,但凡明日有了光亮,这柴房便就没那么可怕了。
  他满怀信心地闭上眼睛,眼前却不由自主映出些支离的场景来。
  是四叔。
  慕容冲皱了皱眉,将身子缩紧了些,柴草隔着衣服刺挠得身上又疼又痒,就像是鞭子轻轻落在身上,说过来,他也忘了这鞭子落下是什么感受,兴许更疼,兴许更好受,都说不准。
  儿子对父亲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或敬爱或怎样,总归都带一些畏惧吧。
  慕容冲也不知道这结论他是怎么得出的,因为此刻想起慕容儁,他只有满腹的委屈,还有一些得意的妄想:妄想着若是慕容儁在,自己便将今日的委屈添油加醋说一番,想到慕容暐要受的罪责,恶劣的有了几分笑意。
  这畏惧应该是从慕容恪身上得来的吧。
  慕容冲浑身一凛,蓦地想起他头一次见那鞭子的情景,服软后的倔强泛在泪光后高挑的眸子里,那时想的是:总之不过是吓唬人的手段,难道那鞭子能够真的落下吗?
  究竟落下了还是没落下?慕容冲突然惊恐起来,惊恐他竟然忘记了这样重要的事情。
  脑袋动了动,耳边触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慕容冲坐起来,翻开柴草,借着开在头顶的那扇小窗户打量着一只横躺的老鼠尸体。
  半边脑袋烂了,身子瘪下去,慕容冲愣了一下,一股恶心的酸臭味道勾弯了细长的眉。
  连着退后几步,背靠在墙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慕容冲一手使劲地擦着方才被沾染上肮脏的耳,一手拾起一只簸箕,朝那东西砸过去。
  恶心,丑陋,而卑微,便是这死了之后的模样。
  “叮铃”。
  一柄小小的匕首跌在窄窗之下那块唯一被月光映照得微亮的地方,慕容冲抬起头,看到一双熟悉的剑眉星目。
  “七哥!”慕容冲喊出来时几乎要破了音,音色并不如往常那样好听了,嘶哑又尖锐:“七哥!我在这,你是不是拿到钥匙了?快放我出去!”
  没有回应。
  慕容冲不解地瞪大双眸,紧紧盯着窄窗外慕容泓的半张脸。
  “七哥?”吞咽一声,带些轻微的试探和小心,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到那柄跌落在地的匕首之上。
  “凤皇,没什么办法了,我就帮你到这了。”
  恐惧绕着寒冷辟的路径盘桓而上,比初从慕容暐嘴中听到消息时、方被关进这肮脏黑暗的柴房时……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恐惧。
  “……什么?”慕容冲哑着嗓子问了一句,声音像是未能发出来,硬生生堵在喉咙间。
  “你若……你若……”慕容泓说话有些吞吐,侧了眼目不去看底下的人:“你若答应了他们,于我们,便是奇耻大辱。”
  慕容冲颤抖着手捡起那柄匕首。
  慕容泓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压得很低:“总有一日,我必为你血恨。”
  “叮铃”。
  慕容泓一惊,低头时看见慕容冲已将那匕首重新扔回了地上。
  “我母亲呢?”慕容冲问:“道翔呢?他们都知道吗?”
  慕容泓不说话,只是匆忙地将脸从那窄小的窗口移开,半晌慕容冲听到了急促的跑步声。
  以往那些偏帮或宠溺着他的人或在逼迫着他,或在为他感到耻辱。那一种无助的落寞感坠着跳动的心脏溺水一样下沉。仿佛在一片空无人影的天地之间,从前的人事被抽离出现实,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而这一片天地之间,唯剩下他一个人去拿捏微薄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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