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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幼容乍听他向自己发问,这才发现手上错使了力气,吓了一跳,连忙松开谢罪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慕容冲摆摆手:“你到一边去吧,也不方便。”
  幼容诺诺地走开,慕容冲于是又向侍郎道:“这有什么讲头吗?过往人,都是拿什么来定的?”
  侍郎拘了一礼,恭敬地回答道:“就譬如济北王,定的是燕兴,其意自然是燕将兴。”
  慕容冲垂下眼,半晌才道:“那就不必改了。”
  那侍郎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是自己拿错了示例,连忙弓着身子就要跪下去,道:“陛下,这怎么行……”
  慕容冲抬手示意他站起来,面上的确看不出愠怒,却似低沉,很快又道:“的确不行……济北王都已经是一抔黄土了,这么说,他定的年号就不能用了,燕兴……燕兴……”
  他突然记起了许久前的一句话:燕兴,必在吴王。必在吴王?他想,怎么会是吴王呢?当年慕容恪亲口说过,燕兴在他们兄弟身上,慕容恪说过的话,怎么会错呢?
  他的袖口攥得很紧,像被什么人捉住了,耳边就又是那句:凤皇,永不会是他。
  怜生从他身后绕到身前,像是见到了他袖口的褶皱,下一刻,慕容冲觉得掌背很暖,不由自主就松开了去。
  慕容泓的确死了,慕容暐也死了,只剩他一个人,将要登上丹陛,听之下的人喊他“陛下”,搁在从前,他甚至做梦也没有想过。
  当他还是中山王,当他还是……
  有些事,他的确是不愿提起的,可越不愿提起,那些陈年的旧事就越会出现在梦境里,时时刻刻地折磨他、警醒他,有时候不只在梦里,还会从人的口里讲出来,就像是苻晖彼时坐在马背上,高喊着——
  慕容冲心底里想,就像是他身边越来越少了从前的旧人,那么,旧事是不是也能翻过去?无论是丑陋的、鄙俗的、怯懦的、愧疚的……
  愧疚?哪来的愧疚?
  他一愣,猜测自己恐怕是想错了,他没有愧疚,是人都要为自己活着,如果他不想着活,就会有人逼着他去死,就像是慕容暐将他送进秦宫、就像慕容泓的一发箭。
  “那就更始吧。”
  侍郎一时不及措手,连怜生与幼容都像是被他蓦然的开口惊吓到。慕容冲没有停顿,又接着道:“更始,无论兴亡、不讲功过,不看过去、无念旧人,既然如此,那就重新开始吧。”
  长安城四季最为古怪的一年,更始元年。
  “宿勤将军!您这是上哪去!”
  宿勤崇勒了马,一跃跳下来,风风火火就要向中军帐去,乍听身后韩延追过来,紧接着又问道:“怎么不见尚书令呢?”
  宿勤崇没有答他的话,只向中军帐中指道:“陛下可在帐中?”
  韩延摇头,道:“昨夜虽是在军中歇的,可今晨又被叫回去了,说是段夫人生产在即,哎呀,这可是头一胎,兴许就是太子了。”
  宿勤崇面上有些为难,踌躇半晌才重新开口:“既然如此,我就进宫去回禀了。”
  他说着就要翻上马背,却被韩延捉了缰绳,低头时听他问:“将军,究竟怎么回事啊?尚书令不正率军与秦军战于雀桑吗?若非打了胜仗,那您急着回来做什么?”
  “哪有胜仗可打啊!”宿勤崇皱着眉头答说:“你不知道,前方败了我才回来的,尚书令率军在后,即使回来了,也不敢来见陛下啊。”
  慕容冲此刻正立在殿门外的廊厅。
  因着去年的冬天过于暖和,甚连一场雪都未能见到,故而早春的绿树长得不够茂盛。连绵的阴雨下了几日,今日虽见到了太阳,却只有半边的脸盘。
  怜生披衣从侧殿来,上前握住他右边的手,果不其然是冰冰冷的,她又听殿内的动静,一声高过了一声,仿佛痛不欲生。她原本是经历过生产的,自然知道疼,如今在外听这样的吆喝,手心里便薄薄地捏了一把汗。
  慕容冲回过头问她道:“忠儿睡了?”
  “才哄睡着的。”怜生答道,又说:“陛下,我进去看看吧?”
  慕容冲摇摇头,怜生由是站定,过不一会儿从旁来传令的向前上了阶梯,一下子跪倒在地,喘着气汇报到:“陛下,宿勤将军求见。”
  慕容冲皱了眉头,从怜生的手心里抽回手,转向他问:“怎么一回事?”
  传令的还在喘息,一边答道:“尚书令在雀桑……败了。”
  “又败了?”
  传令的不敢抬头,支支吾吾答道:“是……陛下,宿勤将军正在外候着,尚书令已率兵回来了,刚进城,不敢来见陛下。”
  慕容冲咳嗽了两声,因咳嗽得剧烈所以微微地弯下腰去,怜生前来扶他,却见他摆摆手,于是又向旁站,听他道:“从去年在仇班渠打了败仗,到今日还没胜过呢,要是不会带兵,就趁早把那身甲胄给脱下来。”
  传令的还是伏着身子埋着头,又问:“陛下……可要传达给尚书令?”
  慕容冲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谢陛下赏脚……谢陛下赏脚”传令的一曲身子,立刻喊道。
  “损失了多少人马?”慕容冲问道,语气里也无方才一时的怒气了,却也不算轻松。
  传令的从地上跌爬起来,伏在他耳边说了个数字,慕容冲沉了口气,挥手道:“走。”
  他的确是打算要走,却被怜生揽住,她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眼里莫名地落下泪来,道:“陛下……”
  慕容冲回头看了眼正殿的大门,像是突然就见一人闯出来,跪地道:胎儿尚不足产,不知能否保得住。恍然回神过来,却是的确有一人跪在他脚边,道:“陛下,不好了,寤……寤生,生不下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望

  慕容冲撞入正殿之时,幼容的声音已近乎微弱,为汗水沾湿的发黏在额、面、颈,狼狈得不行。殿中只有随军的金疮医和二三失色的宫人,见他进来纷纷上前去阻拦,慕容冲又听到幼容用被衾掩着面目,细声哭道:“挡一挡、挡一挡……”
  他于是只能退出去,又点头允准怜生入内,而后自立于一扇门外,脚边还跪着那传令的卒子。
  他此刻的心境很不一样,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这或许是源于当初听闻慕容忠唤的一声“父王”,再或就是因为昨日夜里梦到的婴儿,那婴儿见了他不哭反笑,伸出手一把抓住他下颔生的须子。
  慕容冲再度探手抚试下颔,仍旧只是梦境而已。
  那是他的孩子啊,人望其后,他也终于到了这样的年纪。
  惊叹之余又蓦一刻想起,想起他曾以虎口掐灭两簇方生的灵魂,而那死去的灵魂依从虎口侵袭至他的心肺,一直到今日,他也时常惶然地以为,他们就藏在拱起的床褥,静悄悄地望着他。
  他甚至忘了当年是如何狠下的决心,若放到今日,但凡只要那婴儿一笑,他想必就会颓然地松开手。
  血脉是样很神奇的存在,人越长,越会流连思念,思念到血脉尽失,之后垂垂地老死。
  怜生从殿内掀门而出,面色苍白,慕容冲侧耳去听:没有哭声、也没有叫喊。他见她一路到自己的跟前儿,声音压抑着,说:“她叫您回去军中。”
  慕容冲松了口气,却很快又问道:“她怎么说的?”
  怜生卷起袖子擦拭泪水,仓促的一抹,谈不上优雅与否,她抽泣着,答道:“她说无论她的死活、也无论孩子的死活,您都要回到军中。”
  慕容冲低下头去看脚边那担负传令的,向他道:“去,叫尚书令先在军中候着,再遣人去西北郊唤小将军和右将军,叫他们带兵后撤,先守阿城吧。”
  传令的答是,又紧接着详尽地问道:“陛下,遣谁去说?”
  慕容冲想了想,道:“叫慕容将军去。”
  传令的领了命,快跑着退了下去,慕容冲又转头对怜生说:“你只管进去跟她讲,朕已经回去了。”
  怜生点头,临要转身却又想起什么,回身对他道:“陛下,您不如先到侧殿歇着吧。”
  慕容冲闭了闭眼,挥手示意她先行入内,怜生有所犹豫,却还是掩了殿门。慕容冲呼出口气,他的确十分疲累,疲累却还惴惴难安,一时难免就想:若是桐生在,想必自己就能放心了。
  桐生?
  他吓了一跳,紧接着不由自主地猜测道:他死了吗?
  当初听阿城里的老太监支吾地讲,他似乎是被擒起来,还没有死,他的师父王嘉和师弟落木都还住在外殿,苻坚仍旧笃信他们。可是,冬天时长安城里的鲜卑人都死了,桐生还活着吗?他虽不是鲜卑人,可他……
  慕容冲从阶上走下来,旁人便以为他要回侧殿歇息,或是去军中探视,他身边的秘书侍郎率先走上前,弓腰问道:“陛下,您欲幸何处?”
  慕容冲摆手不答,继而问道:“咱们初入阿城时,那两个答问的宦官,哪去了?”
  侍郎直起身子,却还拱着手,利落地回答道:“死了。”
  慕容冲拧眉:“怎么死了?”
  “回陛下。”侍郎如实地答道:“陛下问完了话,没说怎么处置,底下的人不敢猜测,就都去问左将军,左将军便说,依着陛下面上的意思,拖出去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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