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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慕容冲首先想到的是:陛下?什么陛下?之后才想起慕容暐——应着当前的场景,脑海里一刻就浮现出在当年侯府上,他就比慕容会高出一些许,站在寒风里手脚都瑟缩着,那时候,慕容暐也像现如今的慕容盛一样,从自己的身上解下袍子,一下子将他裹了起来。
  他此刻的知觉有似于起初得知慕容箐的死讯,单只是从他人的口中听出单薄的一串话,之后便茫然地想:什么?死了?那是怎么样了呢?
  他听到慕容柔的哭泣声,忍不住就问:“你说陛下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亲眼见到了吗?”
  慕容柔满面都是泪水,回答道:“大司马,行刑的前一日我就从长安城里没命地向外跑了,虽然没亲眼见到,可最终逃出来的,的确只有我们三个人,您想想看,陛下是立刻就被秦人抓住了,我还听慕容肃在骂老天爷,我们从屏风里躲着向外看,见到陛下坐在最上首,一句话也不说,可秦人一拉他的胳膊,他就大喊:安敢缚天子!”
  安敢缚天子?
  慕容冲仰头看向帐顶,一时片刻就把过往的事情全记起来了,却唯独记不清慕容暐的面目,只记得他鬓边的银丝。
  银丝在夜里能飞起来,被风吹着飘飘荡荡。
  一刻断了,也就断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更始

  慕容冲掀帐走进风中,身披件兔毛作领的长披风,虽没有狐裘的柔软,却足可以御寒。
  他今夜没有回到阿城里去,而是住在军中,他近来时常如此,不爱住暖和的宫殿,倒十分愿在四面透风的军帐里。
  风声里有萧声,萧声里还有笛声。
  慕容永坐在冰凉的高阶上,眼看见乌云遮住半个月亮,不知正作何感想。他一刻神游到很远,连慕容冲走近都不知晓,直到他挨着自己身边坐下来,才惶然地坐直身子,道:“大司马!”
  慕容冲摆摆手,他便也无再多礼。转眼见来人闭上了眼睛,仔细在风中辨认出萧声的调子,问道:“这是谁在吹箫?”
  “回大司马,这是尚书令的意思。”慕容永回答道:“尚书令正午下的命令,叫咱们军中白日擂鼓的,到了夜里就往城头上吹楚歌。”
  慕容冲眉梢挑动,却好在没有蹙起,半晌道:“这哪里是楚歌?”
  “大司马,谁知道楚歌怎么吹呢?”慕容永说。
  “可他吹的是阿干歌。”慕容冲说,语气倒无起伏:“阿干歌是鲜卑人的歌,秦军听得懂吗?再者说,如今是秋冬,风从北往南吹,这不是吹给自己人听的吗?”
  慕容永没见到他眼里的哀伤,也没有白日里空洞洞的茫然,这么说,话里想必只是论高盖的这桩计策,便答道:“是啊,方吹起来的时候,正逢上小将军带兵回营,也是这么说的,小将军说话直,径叫那些人不准再吹了,却没人听他的,他便一气之下去找尚书令理论了。”
  “想必他听这歌,难忍流泪吧?”慕容冲问。
  这问话的确算得上突兀,慕容永愣了半晌才回说:“大司马,我也是听人说的,没亲眼见到,小将军还会流泪吗?”
  “怎么不会?人还有不会流泪的?”慕容冲说。
  慕容永没有立刻回答,他心底里想:的确是,连你都多少会装作流泪。
  慕容冲也不打算要等他答话,他伸手招来了自己的詹士,下令道:“你去尚书令帐中,就说孤的命令,叫他手底下的人不许再吹了。也告诉小将军,叫他回去睡觉,不准再胡闹。”
  詹事领命退下去,慕容冲又转向慕容永,问道:“除了萧声,还有笛声呢,谁在吹笛子吗?”
  慕容永循着他的问话仔细听,果然听到了笛声,他想了想,道:“这是羌笛的动静,那想必是羌人在吹曲,声音太小了,应该隔得很远。可前日姚苌帅军退到了新平,也就是说,这动静是从长安城里传出来的。”
  “吹的什么曲子?”慕容冲问道。
  慕容永想了想,道:“羌人的曲子?听不清楚。”
  慕容冲没有再说话,他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落叶枯黄,不知从哪里掉落进来的,他闭上眼,将叶衔嘴边,轻鼓唇,起初尖锐的声响渐慢平和而柔顺,终至和上笛声的调子,又盖过了。
  慕容永似乎想起了什么,却的确喊不出这歌的名字,只是说:“像是敕勒人唱的歌,叫什么来着……”
  慕容冲不再吹和,从此刻坐的地处遥遥向远方,只见到乌浓的夜色,透过夜色想必也没有什么,但知道骑马快走两步,很快就会到长安城下。
  “这么说,不光是鲜卑人想家,羌人也想家。”慕容冲说。
  慕容永细想也不知怎么回话,只能应和道:“是啊,有谁不想回家去呢?”
  慕容冲闭上眼,心里想着邺城,又不由想到许久前年夜里慕容楷的那番言论,觉得甚是可笑。他掰着指头细数着过往的人:音容模糊在记忆里,再见却只能从黄土里掘出来。
  这么说来,是都死光了。
  远游人的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倘真叫他们说出来,恐怕一日说不完,可何时回去见了,又与说的都不一样。这兴许是因为时间总不由人,人和景,总要颓颓地荒废一个,或两者都不再。
  既然如此,长途跋涉的,去哪里呢?
  慕容冲忍不住就问慕容永道:“你在长安城里,还有亲人吗?”
  慕容永听过类似这样的提问,却依旧愣住了,他想起慕容柔一把泪鞠到地上去,说:凡是鲜卑人,没有能活的。由是,当日那样的回答也算不作是错的,他摇摇头,仍旧是道:“没有了。”
  慕容冲站起来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他一只手搭着慕容永的肩膀,说不上用意,兴许是觉得他在说谎所以稍作安抚,再不就是他站不稳了,所以要扶着他。
  慕容永抬头也看不清他的面目,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很深的阴翳里,不要说神情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过慕容永想,他们毕竟是一样的人,都并不在乎有谁死了、或是活着,诚如自己的眼中只看得到前路怎么走,那么慕容冲应该也是如此。若说有所不同,那就是他更会假装,譬如山间的满面泪水,再譬如今日在帐中的茫然四望、怅若有失。
  “孤方出来,是听说韩延与段随求见。”慕容冲居高处说:“说话久了,连正事都忘了。”
  慕容永连忙站起身,道:“是啊,大司马,方才他们还在这里说话,见您帐里没点灯也没生火盆子,就以为您到阿城里去了,不瞒您说,我也以为,您今夜回去了。”
  慕容冲没做解释,只是问:“他们为了什么事要见孤?”
  “正是为了尊号之事。”慕容永道:“如今,陛下……先帝,先帝遇难,而您是皇太弟,理应早晋尊号才是。”
  “等到开春吧。”慕容冲说,话夹在叹息里,却不似因何事而叹息,单单是为了长舒口气罢了,他回过头,又问:“你觉得呢?”
  慕容永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仍无什波澜。
  “回大司马,我以为,也该尽快。”他如实地答道:“您不称尊号,国不就一日无主了,可您一旦晋称尊号,天下就只有一个燕主了。”
  他在注视之下发现慕容冲也在注视着自己,又听他问道:“都是这么想的吗?”
  慕容永抱拳,答道:“正是了。”
  慕容冲不再看他,他将披风空荡荡的袖子穿进去,回过身向前走,又蓦地停下来,过了良久才道:“那就这么办吧。”
  慕容冲记得从前听族中长一些的回忆,慕容暐继称皇帝号那时候,整个邺城里都在准备,把挂在门上、戴在身上的素布摘下去,之后就开始忙活。忙活过后,到了当日里,慕容暐就穿皂缘领袖的中衣,外披玄袍,绛袴、绛袜,佩绶、挂剑,头上玉藻十二旒,一步步走到太极殿最顶上去。
  年幼时想的是:那肯定很威风。可之后又听人言道,慕容暐那时也年幼,头顶上的冠冕太沉了,压得他走路都难,迈阶的时候绊了一跤,很是难看。
  慕容冲站在阿城寝宫正殿里,由着怜生极温柔地替他梳理发髻,而幼容站在另一侧,挺着肚子,替他整理衣襟和袖口。
  战事仓促,没有冕旒、没有佩绶,慕容冲暗自地庆幸:这样总不会摔绊了吧?
  事实上,那些类似条款、板板正正的仪式都不必有,他只是像寻常在军营里见众将,等他们一齐跪到地上去,把称呼由着“中山王”、“大司马”、“皇太弟”改为“陛下”。
  陛下?
  陛下。
  慕容冲想,这真是个笼统到随意的称呼。
  他的詹事晋为了秘书侍郎,从旁站出来问道:“陛下,要定什么年号?”
  幼容抬头听慕容冲的回答,见他平平地开口道:“现在就要定下了?”
  “是,陛下。”侍郎答道,又转而问他的意思:“不然,要延后到朝上去商议吗?可是,方才尚书令遣人来报,说是军中还有些许事宜,都要等陛下决断。”
  慕容冲觉得这身中衣着实太紧了,颈上如勒长绳,呼吸都不得,他没有立刻回答侍郎的问话,而是向幼容道:“你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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