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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挽凤止 (从从从从鸾)


  那秦使早没有了当日见慕容泓时的大国之风,腿脚一时软下来,只能扑跪在地。
  “卿……远来……远来草创……得……得无劳乎?今送……送一袍,以明本……本怀。朕于卿恩……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忽为此变……”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整的言论,旁侧的将军们想要笑他,却又都顾及慕容冲方才的举动,只敢悄悄打量他背身过去的影子。
  慕容冲懊恼地想:他被激怒了。无论苻坚赠这一领锦袍的目的是要羞辱他、威胁他,还是诚心诚意地缅怀过去,总而言之,他被激怒了。
  流云的绣样出自于慕容箐的双手,他尚还记得很清楚——她在绣云,是他叫她将云的尾巴绣得很长。
  彩凤的确不足以激怒他,可这道流云足够。慕容冲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愤怒中包含了愤怒,却不单单只是愤怒。
  他也来不及去仔细地想明白,此刻,他只能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再吐出来,之后问道:“郭辩呢?怎么不叫他来?”
  那使臣猜不透他为何突然又问这些,却暗幸于他的语气又归于平淡和漠然,于是答道:“郭主簿,他死了。”
  “死了?”慕容冲问:“什么时候的事?”
  秦使没有回答,显然,时间过去得太快,他也记得不甚清楚了。
  慕容冲想:连他也死了,这么说,自己将一鼎油锅烧沸了,只能够用来煮一只灰兔子、或一头野鹿了。
  他眨了眨眼,最终说:“是啊,不然,怎么会派你来?”
  秦使听闻这话顿感羞愧,他想爬起来,腿脚却还是软的。
  诸将中还是宿勤崇先站了出来,他的右手按腰间的佩剑,对上道:“大司马,不如杀了他?脑袋割下来,再给秦国人送回去。”
  慕容永暗自去看慕容冲的背影,想要从中猜测到些什么。
  慕容冲再度吸气,心头微渺的揪紧终于可以平复,他又在心里默念道:那算什么呢?
  “大司马——”
  燕国大司马的手掌举起来,之下的眼睛便都向上看去,一时见他总算是转过身来,面上仍如往日,他再度向下迈步,一步步最终与那跪地的秦使离的很近,他伸手握住剑柄,“噌”的一声,却只为拔剑归鞘。
  他眼盯着秦使的脑门蒙上汗珠子,这才道:“杀了他,能做什么?让他回去,告诉他的主上——”
  他的话稍一停顿,又挥了挥手,两旁立刻有人上前,架着来使的两条胳膊给硬生生地拖了出去。慕容冲此刻不急着说话,随着的詹事便迈出来,紧接着问道:“大司马,告诉些什么话?”
  “什么话?”慕容冲重复道,目光向前,像是在看门帐子、或悬在墙上的弓与剑,半晌才答道:“就告诉他: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之惠?若能早日识得天命,就该奉送皇帝,如此,孤必当以他日之‘恩分’,尽数还之。”
  仗打得久了,叫人连时间也忘却。实际上,苻坚送去的锦袍理应是冬天时披的,因此刻已近于十一月的末尾,虽算不上隆冬,但到了正该冷的时节,长安城里的草木却还未凋尽,人也没裹上厚重的冬衣。
  慕容暐坐在厅堂里,他鲜少至此,因这里摆放过可足浑氏的棺椁、新年里又时常祭奠祖上。
  太原桓王慕容恪的幼子、慕容楷的异母弟弟慕容肃此刻正坐在他的对侧,他们中间点亮着烛灯,却不能将彼此的面目照得很通透。
  “这么说,你要成婚了。”慕容暐说,他实在记不得慕容肃今年究竟有多大。
  慕容肃摇摇头,回答道:“陛下,是您的儿子要成婚了。”
  慕容暐一愣,目光很快地躲闪到背光的阴翳里去,故有作态地问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他不是陛下,也没有子嗣。
  慕容肃用双膝拖地向后退去一步,俯下身,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道:“陛下,我的儿子,就是您的儿子,是您的义子,待他成婚的那一天,您就宴请秦主,咱们埋伏人手,一举杀了他。”
  慕容暐站起来,从他俯跪朝向的方向躲开,喃喃地念道:“住口,别再这么说了。”
  慕容肃没有因他的逃避而骤然地改口,相反,他又向地叩首,比方才还要响亮:“陛下,不然,咱们要坐以待毙吗?”
  慕容暐从烛火里看到桌案的一角,目光空洞,他摇头道:“不对,他没打算要杀了我。”
  “这是早晚的事。”慕容肃残忍地说,他跪直了身子,语气放缓下来,却持着沉重不放:“陛下,您别再自欺欺人了,中山王就在城外、日夜地作战,您觉得,咱们还能活多久呢?”
  慕容暐终于看向他,问道:“中山王?”
  慕容肃没有答话,像是在等他开口,又像是有所隐瞒。
  “我记得,是济北王。”慕容暐紧捉着袖口,自言道:“怎么是中山王呢……”
  慕容肃仍旧没有什么话要与他讲,他一直等,等到慕容暐空茫茫地投来目光,再度重复道:“父子兄弟不相及,他真的没打算要杀我。”
  “陛下,乐安王当年,怎么死了呢?”慕容肃突然说道。
  慕容暐一愣,思绪退回到很多年去,单记得他们从皇宫里仓皇出逃,逃到半路,慕容臧却停下了,他回过头绝尘而去的时候,背影很是决绝。
  “陛下,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慕容肃说:“那时候,我的两位兄长都随着吴王到秦国去了,只剩下我,秦军围城的时候,我想要逃出去,正见到乐安王从皇宫里出来,他手里拿着中山王的虎符,调遣了虎旅。那时候,虎旅大半随上庸王在潞川被王猛打散了,只剩下那一支了,后来听秦人说,连那一支,都全部战死在邺城,那么,乐安王……他也该战死在邺城。”
  慕容暐惶然地跌坐在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没有泪水,却使人觉得悲哀,他的喉结上下地翻滚,最终莫名地问了一句:“没有人替他收尸吗?他葬在哪里了?”
  慕容肃回答道:“陛下,战死的人,谁替他收尸呢?”
  慕容暐盯着房梁,又道:“那就是说,他葬在邺城了。”
  慕容肃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他眼含泪光,再度叩首下去,哭着说:“陛下,今后,谁替我们收尸呢?”
  慕容暐想:回不去了。如果当年他有勇气,兴许他也可以葬在邺城,可是如今,无论他想要活着回去、亦或死后归去,都不行了。
  葬在何处,其实只是个借口,人想要活着,才会害怕死葬的事情,不然的话,应该很决绝。
  “这是唯一的活路了,陛下。”慕容肃拉住他的手:“您别再犹豫了。”
  慕容暐看着他,却没有动容,只是问:“事成了,就如何了?”
  “事成了,咱们杀了苻坚,就能开城把中山王迎进来。”慕容肃说。
  慕容暐顿了顿,又问:“若事败了呢?”
  慕容肃只以为他是胆怯的,便回道:“陛下,若是事败,臣愿誓死护送陛下,逃出长安城。”
  慕容暐觉得他这幅说辞颇为可笑,又说不上哪里可笑,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慕容冲,想起他说羊肉太膻、清茶太苦,想起他一边饮酒一边说:兄长,谈什么社稷呢?
  谈什么社稷呢?
  他去看窗外的夜色,心里默念道:他不是等不及天明,而是害怕天明,既害怕天黑、也害怕天明,既然如此,那不如把灯点上,点上之后,再连白天也睡过去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雨

  “他都说些什么?”
  温室殿以椒涂四壁、设火齐云母屏、又垂鸿宇帐,满目朱紫更像鲜血,还有玄与黛,也像干涸的血。兽嘴里不冒香烟、炉子里不生炭火,大殿算不上大殿、温室也算不上温室。
  苻坚半坐在胡床,召来前日出使燕军的使臣。帝王眼下乌黑浓重、面色灰败有如这时节里的枯叶,就要腐入泥土里,他的鬓边黑白交杂,也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他问起话来语气平款、迟长,游离于吐息与惋叹之间,叫人无端地要效仿他、渐慢地疲软了精神。
  被问到话的使臣恭敬地站立,垂头以掩饰心底里的惭愧。
  “叛贼他……他僭称皇太弟,他说……”
  苻坚听惯了耳边总有人念叨着“郎君说”亦或是“太守说”,由诸如这般打头所引出来的话语往往颇直白,细听又古怪,譬如他常听王洛转述他的言论,道是紫宫圈湖养的游鱼都是死人肉喂大的,宫墙上刷的是恶臭的牲口血,而宣室殿门前长长的丹陛正正是一头猛兽的舌头。
  这些话要达的意思,无非是他对于深宫的恐惧、厌恶,可偏偏当话里的字句从舌尖上泼开来,又叫人觉得他是在窃喜,窃喜紫宫那样深、又那样幽密和见不得人,如此一来,他就只算是其中之一了。
  可他说话时的确眼含泪水,没有半分窃喜的模样。
  这就像是他对宋牙说:皇宫外的人总想进来、里头的人却想出去,可当真的出去了,又想要回来。
  他所说的回来,当真是兵临城下吗?苻坚想,兴许是他太会假装,不然就只是——想回到邺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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