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溪答了十次“不担心”,皇甫庆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苏风溪自然是不担心的,他同白明玄暗中做了一笔交易,这一次助他假死脱身,他便会将手中的线索告知苏风溪,苏风溪可凭借这线索追寻当年的真相,待他大仇得报,便会劝说皇甫庆同他一起归隐山林。
他将一切都想好了,一切都安排好了,瞒着的,也只有他可爱的小师弟了。
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替换的尸体做得以假乱真,山崖下亦安排好了吃穿用度,苏风溪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询问白明玄当年的真相,白明玄却写下了一串魔教中人的名字,递给了苏风溪。
苏风溪震碎了手中的纸张,拳头紧握关节发出咯吱的声响,半晌,犹带着一丝希望:“你写这些名字,是做什么?”
“你问何人伤了你苏家人,纸张上之人,俱有些干系,自然该杀了他们,为他们报仇。”
“这些俱是魔教中人……”
“本就是魔教下的手啊……”
“住嘴!”
苏风溪浑身颤抖,竟连立也立不住,他的剑深深地插入地面中,整个人弯曲得厉害,似乎再来一根稻草,便能将他彻底压垮。
他的大脑中飞速地闪过了皇甫庆、皇甫玄、苏家的每一个人、魔教的每一个人,只觉得莫大嘲讽。
白明玄放柔了声音:“莫要怕,皇甫玄许是不知晓这件事的,不过是魔教教众干的,与你的庆儿无关。”
“无关?”
“他没杀人,他爹亦没有杀人,杀人的只是那些魔教教众,你将他们杀了,大仇得报,不就是可以带你心爱的人走了么?”
“你无凭无据,我如何相信于你?”
“或许你更愿意相信,是魔教教主杀了苏家上下,你与庆儿之间有血海深仇?”
苏风溪抬高了头,双目赤红:“胡说——”
白明玄倚靠在岩石上,诚恳道:“骗你的,只是些许教众与正道勾连,皇甫玄后来才知情,他知你与庆儿两情相悦,自然不会将真相告知于你,而你这次帮了我,等价交换,我告诉你便是。”
“你若有一句谎言——”
“便叫我痛失所爱,生不如死,”白明玄发了毒誓,又道,“你尽可去查,名单上之人,皆是你的仇人。”
刚刚不过看了一眼,苏风溪便将人尽数记下,他渐渐将怒火压抑,便准备回魔教后再去查询真相,他不想相信白明玄,但又没有理由不去信。
他能将魔教同皇甫庆剥离开去看,却无法将皇甫玄同皇甫庆剥离开,因而他近乎软弱地退缩了、恐惧了,他开始害怕真相比白明玄所说更加不堪,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莫要再去探寻。
15.
白明玄身亡,皇甫玄难过了数日,竟向江南司徒家提亲,江南只有一个司徒家,也只有一位公子尚未成亲,那便是司徒宣。
苏风溪看着这个名字愣了一瞬,眼前飞速地闪过了孩童时每日玩耍的光景,便主动请缨,前去接人。
司徒宣与他数年未见,谁也未曾料想过,再见会是如此情形。司徒宣心意已决,苏风溪虽然不解,却也不愿再劝。当年司徒家落井下石,他到底难以释怀,纵使有当年的情谊,亦冲不过数年不见的膈膜。
司徒宣嫁入魔教后的时日,似与过往没什么不同,却又在细微之处有所不同,苏风溪每日处理教务,便能发觉人员和银钱总有些许偏差,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深入去查,却只发觉是偶然。
一次偶然许是偶然,多次偶然便是刻意了,苏风溪将此时告知了皇甫玄,皇甫玄却兴致缺缺,一副沉迷美色不欲多管的模样,苏风溪便只得派人暗中监管,暂且将此事按下不提。
苏风溪与皇甫庆在湖畔练剑,待过了数十招后,皇甫庆却猛然转身,喝道:“谁在窥伺?“
苏风溪提起内力,率先奔去,眼角余光抓到了一抹熟悉的衣衫,便有意无意地放下了脚步,放走了来人,待皇甫庆赶来时,推说那人跑得太快,竟抓不住。
皇甫庆闻言蹙眉,抬手拍了三下,数个黑衣暗卫应声而跪,只听皇甫庆吩咐道:“去查查何人靠近了这里,一旦查明,格杀勿论。”
“是。”
黑衣人齐声而退,苏风溪的手心却微微渗出了汗,皇甫庆略抬起头,笑道:“师兄似是有些紧张了。”
“的确有些紧张,”苏风溪亦笑了起来,抬起手挑起了皇甫庆的头发,再任由头发滑过他的指尖,“害怕来人伤了师弟。”
“我哪里有那么没用,会叫人伤了我?”
“关心则乱,师弟此生,定会安然顺遂。”
皇甫庆终是绷不住,便笑得极为开怀,又拉着苏风溪的手,认真道:“那便将我的好运气分你一半,不求一生安然顺遂,但求你我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这誓言听起来可真美。苏风溪自是答应了,心底却一阵冰凉——他再清楚不过,如今一切不过是火上的纸、水上的月,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毁得干干净净。
但即使多偷得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也是值得的。
苏风溪在心底默诵着名单,趁皇甫玄沉迷美色,杀了一个又一个魔教中人,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时间太紧,便只得杀过人连衣裳都不换,就去见皇甫庆。
皇甫庆是不在意他杀人的,他喜欢他的一切,包括身上的血腥味儿——但他若知晓他杀的是魔教中人呢,还会像此刻一样,安稳地躺在他的怀里么?
苏风溪拥紧了皇甫庆,他抬起头看夜空高悬的明月,一片怆然。
名单上的人杀得差不多了,顺着魔教账目亦找出了蛛丝马迹,原来竟有魔教中人被买通,为的只是在司徒宣的门前送一坛海棠花。
苏风溪厌恶海棠花,连带着对这条信息亦格外敏感,他正欲寻一个机会去找司徒宣,却不想司徒宣送上门来,特地告知他一切的真相。
他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知晓一切真相,会有何反应。白明玄说的真相他只信了一半,而司徒宣口中的,他纵使十分抗拒,却也信了大半。
他以为他会愤怒、会疯癫、会不顾一切拔刀向前冲、会暗中筹谋同人商讨如何杀掉杀父仇人,却未曾想到自己第一个反应,竟是要瞒着皇甫庆,决计不能叫他知晓这一切。
他做出了并不相信的表象,却被司徒宣轻易看透伪装,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个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男人,他知晓了司徒宣为他付出的一切,亦明白了司徒宣的痛楚,但那又怎样,司徒宣背后做了多少,他从未知晓,他在最艰难的时光,是皇甫庆同他相伴,他相依相爱之人,唯有皇甫庆一人。
他感激司徒宣不离不弃,愧疚将他卷入其中,但他能做的,也只能道一句:“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会寻个时机,送你离开你这里。”
他自然是心狠之人,仅剩的一点心软,俱给了皇甫庆一人,便分不出丝毫再给他人。
他听到了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又看向紧闭的门扉,天空传来轰鸣,雷电交加,狂风骤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浇透了衣襟。
苏风溪立在雨中,如同木桩,咸湿的液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像从来都未曾出现过。
他在瓢泼大雨中站了大半夜,却洗不掉身上的罪孽,他知晓他的决定会让祖上蒙羞、家人含恨,但他割舍不掉这段孽缘,割舍不掉门内的人。
纵使负了天下人,亦不想负了他。一干报应,满腔仇恨,尽可找他苏风溪一人,唯愿同他所爱之人,长长久久,相伴一起。
16.
得知真相后,到底与往日不同,一日皇甫玄抚琴围观皇甫庆与苏风溪练剑,苏风溪便遏制不住,将心神分到皇甫玄的身上,这一走神,便有些控制不住手中的剑,尚未回过神来,脖颈已被琴弦缠起,连话亦说不出来。
皇甫庆匆忙前去求情,皇甫玄冷笑一声,却松了钳制,苏风溪与皇甫玄对视了一眼,只一眼,便能确定皇甫玄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魔教内暗流涌动,如此多的秘密,皇甫玄真的毫无所知么?
皇甫玄已心生怀疑,司徒宣亦是定时炸弹,幕后黑手蠢蠢欲动,苏风溪不由得想入了神。
“好了。”皇甫庆裹好了最后一层纱,又忍不住捏了一把苏风溪的脸,“多亏魔教有疗伤除疤的伤药,裹好了便不会留痕迹了,你莫要怨恨我爹,他总爱发些神经。”
苏风溪回过神来,撞上心上人毫无阴霾的笑,略点了点头:“原本也是我的错,比武时走了神,你爹情急之下出手,我又岂会埋怨他。”
皇甫庆显然很高兴得到这个答案,他凑过去亲了亲苏风溪的脸颊,又不满足似的,吻上了他的嘴唇。
苏风溪任由着人胡乱啃着,他的眼睛似在看着眼前的男人,又似看向不见光亮的未来。
苏风溪清楚地知晓,他是杀不了皇甫玄的,一是因为他的武功远不如他,二是因为他根本下不去手。
但每日与杀父仇人相对,故作无事,虚与委蛇,便是莫大的折磨,名单上的人苏风溪杀得越发多了,嗜血的渴望便愈发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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