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溪闭紧了双眼,眼前是无边的苦海,哀鸿遍野、鲜血横流,他听到了皇甫玄的答复:“庆儿,苏风溪全家上下俱死在我手中,他同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你。”
“并非如此,”皇甫庆抬高了两个音调,答得急切极了,“他是喜欢我,才同我在一起的。”
“纵使他喜欢你,你们之间隔着数百条人命,又该如何相处?”
苏风溪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皇甫庆的回话,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便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连带着,亦拔出了腰间的刀。
他一步步走向门口,却被皇甫庆的臂膀挡住,皇甫庆侧过头,几乎是求饶般地低喃:“你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好不好?”
他也希望皇甫玄说的都不是真的,苏家上下死于他人之手,与皇甫玄无关。
他也希望他同皇甫庆之间,并无数百条人命牵连,只是单纯的他喜欢他,他喜欢他。
他也希望皇甫玄永远都不会追来,皇甫庆不会得知真相,便能糊涂地幸福地在一起,过了这一辈子。
但这世道,总不会遂人心愿,那些天真烂漫的时日,那一场两个人的婚礼,那些缠绵相伴的时光,终究是大梦一场。
梦醒了,俱是冰凉。
苏风溪握紧了手中的剑,冷言道:“让开。”
“不让!”
下一瞬,苏风溪的剑便横在了皇甫庆的脖颈上,他心中滴血,面上却带笑:“刀剑无眼,少教主还请退下。”
皇甫庆眼中的泪又一次淌了下来,他不退反进直接向剑刃撞去,却听一声清脆的响动,一枚棋子压在了剑上,下一瞬,苏风溪的佩剑便成了碎块,垂落于地。
皇甫玄的声线冷硬如冰山,带着隐隐压抑的怒意:“庆儿,让开。”
皇甫庆便低垂下头,侧了侧身,苏风溪向前走去,衣袖却骤然一紧,缘是皇甫庆闭着眼睛,攥上了他的手心。
皇甫庆攥得不紧,却如有千斤重,苏风溪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晓他此刻,该是难过的。
但他亦没有法子,无法退让,没有退路,只能狠下心,继续向前走,叫衣袖决绝地抽离开他的掌心。
苏风溪手无寸铁,皇甫玄亦手无寸铁,两人相视而立,久久未言。
苏风溪不想冲过去,并非不愿,而是清楚地知晓,他是打不过皇甫玄的,冲上去只可能去死。
他以为他不怕死,但他在此刻却发觉,他舍不得去死——而这世间叫他舍不得的,只有一个皇甫庆。
他分明是站着的,此刻却狼狈不堪、尽是破绽,他不敢转过头,不敢去见皇甫庆的表情,他懦弱而颤抖,可悲又可怜。
天公也不作美,下起了瓢泼大雨,浇灭了红色的火焰,亦浇灭了两人静默的对峙。
过了良久,风雨中才传来了皇甫玄飘忽的声音:“庆儿喜欢你,我不会杀你,你如此痛苦,不如服下断情水,忘却前尘,如此,我也好放心,让庆儿同你在一起。”
21.
苏风溪并未回答,只是转过头,看向了皇甫庆。皇甫庆木着脸,过了许久,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希望他活着,纵使他会忘记他,他甚至是期盼着他忘记的,或许他忘记一切,便能同他在一起了。
苏风溪看了一会儿皇甫庆,两人未说一句话,却知晓了对方的心思。
苏风溪舔了舔干涸的嘴唇,他道:“好。”
…………
烛火摇曳,调皮又脆弱,床上的喜被红得刺眼,苏风溪将断情水倒进了酒壶里,又倒了两杯酒,就在他答应的那一瞬,他便下了决定——叫皇甫庆忘了他吧,斩断这本不该有的孽缘。
倘若断情水对他有用,他忘记了一切,皇甫庆面对的便是完全没有记忆的他,他们可能会在一起,也可能不会在一起,而这一切,都不受控制。
倘若断情水对他无用,皇甫庆与他也不会在一起去,他背负仇恨,皇甫庆背负伤悲,加上皇甫玄诡谲的心思,也熬不下去。
皇甫庆唤他一句“师兄”,他便以兄长自居,他希望能一直护着庆儿,却常常叫人两难,本以为能一辈子瞒着那些过往,但终究功亏一篑。
苏风溪想了又想,只觉得,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为了皇甫庆也好,为了心中仅存的愧疚也罢,或许,仅仅是为了逃避,他都想要抹掉皇甫庆的过往。
——叫他不去爱他,或许便不会难过,他死也好,活也罢,都与他无关了。
苏风溪倒了两杯酒,骗皇甫庆他二人只要有人喝下,便能换来自己的性命。他道自己杯中的酒加了断情水,却笑着叫皇甫庆同他喝交杯。
皇甫庆不可置信,他便说了许多许多的话,说着说着,竟连自己都当了真——他是要报仇的,所以不能忘记一切,所以只能委屈他。
他当然可以哄着他喝下这杯酒,却偏偏要用尖锐的话语,刺得对方遍体鳞伤——或许看到对方严重的苦痛,便能为二人的关系做个了断,让他此刻的表情深深扎在他心底,叫他每个日夜都清醒地记得,是他亲自斩断了二人的姻缘,是他坚持不下去决定放开的。
爱又恨,不舍又决绝。喝了这杯酒,莫再伴白头。
酒杯自皇甫庆的指尖滑落,他睁着眼睛,倒在了床上。苏风溪的身体却无一丝异样,他便知晓,这断情水于他而言,是真的没有用处。
他放下了酒杯,替皇甫庆褪去了衣裳,鞋子,袜子,又将被子摊平,盖在了他的身上。他看着皇甫庆睁大的双眼,又抬起了手,一点点抹了下去。
睡吧,我心爱的人,明日醒来,你所有的烦恼,都会不见了。
他拿着皇甫庆的佩剑走出了房间,便看到了皇甫玄笑着的脸,将背后的门关阖上,缓缓地拔出了剑。
他知晓他是打不过皇甫玄的——但他此刻了无牵挂,便徒生了诸多勇气,不惧死亡,甚至是期待着死亡的。
他的剑被挑开,身体摇摇欲坠,再又一次徒劳无功的进攻后,狼狈地跌倒在了地上。
雨依旧在下,模糊了他的眉眼,也叫眼泪汹涌而出,难以抑制。
——他打不过皇甫玄,没办法为家人复仇。
——他深爱着皇甫庆,却亲手抹掉了他爱他的痕迹。
——他欲做那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人,却终究过不了心底的良知底线。
他抹去了脸上的水,便见那皇甫玄撑着一把伞,缓缓走到了他的面前。
苏风溪挣扎着坐了起来,皇甫玄竟蹲了下来,叫苏风溪不必抬头看他。
“苏风溪,你做得很好,甚至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好一些。“
“……”
“既然打不过我,便同我与庆儿回去,这些天的事,都忘了吧。”
“……”
“庆儿忘了你,对你对他来说,都是件好事。”
“你是我杀父仇人……”
“但你杀不了我,庆儿活在这世上一日,一日你便狠不下心。”
“……”
“苏风溪,庆儿是真的喜欢你。”
22.
皇甫玄向苏风溪伸出了手,许是因为怜悯,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苏风溪拒绝了皇甫玄的手,挣扎地站了起来。
皇甫玄不会杀他,他不会死,那下一步,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偌大天涯,无一处是他想去的地方,而就在此时,皇甫玄让苏风溪忘了过去,同他和庆儿一起回魔教。
苏风溪反问皇甫玄,怕不怕他会伺机报复,皇甫玄却笑着道,皇甫庆活着一日,他便一日下不去手,又道自己已得了重病,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便会死去,魔教其他相干之人,苏风溪尽可杀了报仇,他不会多作阻拦。
这番言论像是骗局,苏风溪却清楚知晓,皇甫玄从来都不屑说谎,眼前的死局转瞬多了一条生路,纵使坎坷痛苦,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但苏风溪在瓢泼大雨中止不住泪,他问他的仇人、他爱人的父亲:“你不想杀我,为何要赶来拆散我们?”
皇甫玄轻挑眉梢,从容答道:“我唯一的儿子,要同世仇之子纠缠在一起,我又岂会袖手旁观?”
苏风溪闭紧了双眼,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般:“你倒不如杀了我。”
“活人如何比得上死人?”皇甫玄走近了几步,将手中的伞遮在了苏风溪的发顶,“终有一日,吾儿会得知真相,我舍不得叫他恨我,你自然可以陪着他,或许哪一日,他便会恢复记忆,再同你在一起。”
荒谬绝伦,荒诞不经,却像黑暗中的一抹光亮,明知是飞蛾扑火,却舍不得放弃,做不到遗忘。
便抛弃了原则,舍掉了过往,如一具空壳般点下了头。
…………
皇甫庆终于醒来,他看着苏风溪的眉眼,笑着问:“你是何人?”
我是你的相公,是你爱的人,是你的师兄,是你的挚友,也是你的仇人。
苏风溪略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狼狈地逃离开。
当他看见他眼底的陌生时,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那个全心全意爱着他,同他伴过数年时光的少年,已不复存在。
他“死”了,死在他递过的断情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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