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数日,徐神医倒是过来瞧了许风一回。他一进门就拉长着脸,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臭小子,我当初真不该一时心软给你治病,如今惹上了这样的煞星,真是甩也甩不脱。”
许风给他倒了杯茶,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徐神医正喝着茶,被他气得呛住了,一边咳一边说:“我若跟他们……咳咳,是一伙的,那姓楚的怎么会拔了剑架在我脖子上,说我要是救不了他们宫主,就杀了我给他陪葬。我好好的行医治病,小小赚些银子而已,这是招谁惹谁了?真是无妄之灾,无妄之灾。”
邪道之人行事就是如此,许风早见怪不怪了,握着茶杯问:“那你究竟救得了他吗?”
徐神医捻了捻胡子,说:“若非我妙手回春,他能活到现在?只往后却不好说了,他若是这几天能醒过来,自然还有得救,若是醒不过来……”
他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道:“总之听天由命吧。”
徐神医的性命现在同那人拴在了一块,自是半点也不敢轻忽,跟许风略说了几句,就急着回去煎药了。
许风没有起身送他,仍旧握着杯子坐在桌边,待徐神医走后,他的手才一颤,将杯中的茶也打翻了。他却没有理会,反而脸色发白的伏在了桌上。
又是月初,他体内的蛊虫之毒如期发作了。
这回疼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许风的鬓发很快就被汗水打湿了,他捏紧自己的手腕,死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以前出声叫痛,是因为知道有一个人会心疼他。
如今却没有这个人了。
无论从前吃过多少苦,一旦知道有人宠着自己,就难免变得金贵起来,一点点疼也受不住。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顿时又被打回原形,再怎么痛也只能忍着了。
许风疼了大半夜,中途似乎晕过去了一回,后来又挣扎着醒过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方觉得好受一些,硬撑着躺回了床上。
他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下午,送饭的小厮来了两次,都没有将他叫醒,最后是被屋外的喧闹声惊醒的。睡着时还好些,一醒过来,手腕处那种被万虫噬咬的痛楚便又席卷而来,疼得他再也睡不着了。
外头又吵得厉害,不知出了什么事,许风想了一想,还是掀被下床,起身去看个究竟。
他昨夜出了一身汗,衣服湿了又干,黏在身上极不舒服,但他也没力气再换过一身了,就这么走过去开了房门。
他住的院子地方不大,这时却有两个人在院中打斗。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红衣的楚惜一手握剑一手使鞭,招式迅捷无比,看得人眼花缭乱。另一个白衣人却无兵刃,空着一双手与他过招,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许风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白衣人正是那位最得宫主宠幸的林公子。他久闻林公子的大名,今日在近处见了,果然是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楚惜相貌虽好,但与他站在一处,亦是高下立见。
只是不知他们两人怎么会打起来?就算是争风吃醋,也不必打到他的门前来吧?
许风正自奇怪,就见柳月走进来道:“宫主还在病中,你们两个在此胡闹什么?”
楚惜闷不吭声,手上剑法使得更急。
倒是林公子笑道:“楚堂主非要与我过招,在下只好奉陪了。”
柳月娇声斥道:“楚惜,快住手!”
两人同为堂主,楚惜自然不会听她的,甚至连话都没接一句。柳月也不着恼,只瞧了许风一眼,忽然说:“宫主醒了。”
她这句话说得甚轻,但在场众人,皆是听得清清楚楚。
许风心头一震,知道那人既然醒了,徐神医当有法子救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楚惜则最是激动,立刻连架也不打了,随手把鞭子甩在一边,提了剑问:“当真?”
柳月没好气道:“我是不要命了吗?拿这等事来消遣你?”
楚惜这才信了,道:“我去瞧瞧。”
说完转身就走。
柳月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许风跟前,说:“傻小子,宫主说要见你。”
许风呆了一呆,还未答话,楚惜已折回来道:“我不准!宫主会受这样重的伤,全都是此人害的,岂可让他再见宫主?”
他说话之时,明晃晃的剑尖已对准了许风。
林公子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了一挡,说:“在下倒是不知,原来这极乐宫里的事……如今都是由楚堂主说了算?”
他语气温和谦逊,便是说这番嘲讽的话,也听得人如沐春风。
楚惜却不买账,冷笑道:“宫主伤重,我自然要替他着想。刚才若不是你在门口拦着,我早已一剑杀了这小子。听说他跟慕容飞走得挺近,林公子如此相护,看来是还念着旧情哪。”
林公子微微笑道:“我心中只念着宫主,因而要护着他想护的人,免得叫旁人胡乱杀了。”
许风听到这里,方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然而他无心去想,只对柳月道:“柳堂主,我想先换身衣服。”
柳月道:“行,我在门外等你。”
其实他既是去见仇敌,这副模样也能出门了,但许风还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将头发梳了梳。做完这两桩事,已费了他不少力气,等他再次开门时,门外只剩下柳月一人了。楚惜跟林公子在极乐宫时就势同水火,也不知是不是一言不合,又跑去别处一决胜负了。柳月没提,许风也就没问,跟着她出了院子。
那人住得不远,许风走了一段路后,就被柳月领进了一间屋子里。屋里没有伺候的人,只桌上燃着熏香,香味浓郁得呛人。许风闻了一阵,才猛然意识到,这香味是用来盖住血腥气的。
床上的纱帐也都放了下来,看得见朦朦胧胧一道影子,半靠着坐在床头。
柳月朝那道人影福了福,说:“宫主,人已经带过来了。”
许风屏息等了半天,方听得那人轻轻“嗯”了一声。
柳月不待他吩咐,就悄声退了出去,许风独自站在屋内,听见他说:“过来坐。”
许风站着没动。
床帐里便响起一阵窸窣声,接着从里面探出一只手来。许风想起头一回见他,这人握着马鞭的手修长白皙,看得人移不开眼睛。而今这只手却是嶙峋得多了,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手腕似缠着白纱,掌心里则躺着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隔着一帘帐子,那人对许风道:“过来,把药吃了。”
许风盯着那药,鼻端嗅到一股浓郁的血味,重得连熏香也遮不过了。他前几个月都曾吃过,当然知道这药从何而来。只是今非昔比,当时为他取血入药的,是他一心爱慕的周大哥,如今在他面前的,却是毁了他右手的极乐宫宫主。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
他始终记得那人是如何漫不经心地出剑,笑着挑断他手上筋脉的,现在要他吃下罪魁祸首用血制成的药,他怎么吃得下?
许风默不作声站了会儿,没有伸手去取那药,反而掉头走出了屋子。
屋外有两个极乐宫的人守着,房门一开,就拦住了许风的去路。他们出手极有分寸,丝毫不敢伤着许风,只管挡住了门不许他出去。许风武功尚在的时候,或许还能闯上一闯,这会儿内力被制,自是冲不出去了。
他刚一退回来,门就“嘭”一声又关上了,那人的手仍旧伸在床帐外头,说:“风弟,过来吃药。”
还是从前哄着他时,那种温柔且无可奈何的语气。
许风转回身来,终于开口同他说话,道:“我不会吃的。”
那人说:“你吃了药,我就放你出去。”
许风仍是僵着没动。
“今日已是月初,你再不吃药,蛊虫之毒就要发作了。”那人顿了顿,说,“还是说已经发作了?”
许风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再慢慢松开来,道:“与你无关。”
“风弟,我是为了你好……”
“废了一个人的手,再假惺惺地给他治伤,这也算待他好么?”
那人静了静,紧接着床帐里爆发出一阵咳嗽声,隔了良久,那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他的嗓音本就低得很,这时更是几乎听不见了,说:“大错已经铸成,难道就没有补救的机会吗?”
许风木着脸道:“太迟了。”
他若从未假扮周衍,在自己眼里也不过是个十恶不赦的淫贼,报过了仇也就丢开了,岂会像现在这般……时刻要去猜,他哪一句话是真心,哪一句话是假意?
那人叹了口气,将握着药的那只手收了回去,换了种轻浮的语调说:“风弟不肯吃药,看来是舍不得走了。正好我这儿缺一个暖床的人,你就留下来替我端茶送水、更衣换药罢。”
许风料不到他这样颠倒黑白,气得大骂:“无耻!”
冲过去一把掀开了床帐。
自那天出了地牢,许风已有多日不曾见过他了,他此刻靠坐在床头,身上披着件滚了银边的黑衣,样子着实清减了许多。不知是徐神医妙手,还是极乐宫的丹药特别灵验,他脸上那道鞭痕已经结痂,变作一道鲜红的血印子,映在那张白玉似的脸上,反添了几分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