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若不是事关谈更性命,梅关主顶多抛几块碎银让他们这些四处拉人捧场的人找个床铺歇歇脚,而不会这样四处乱窜了。
此时的梅下澈心里挂念着受牢狱之灾的谈更,没心情应付古姓一家子的愧疚,便随随便便应了一声。
曲入画道:“十日之后开庭,今外你小子得旁作证人,记得把谷怀民那老不死拉上座,切莫露出一点狐狸尾巴;回目老头子随我混到观席里,找准时机闹哄;至于——”
古回目怕曲入画这风风火火的性子惹得梅下澈不快,便截住话头道:“还请劳烦梅关主您为我们作证,再讲出谷怀民悄悄屯兵策划造反之事。引火烧身,真是委屈了关主。”
梅下澈道:“公义之事,梅某自当尽力。”
四人又简单交流几句,便无声无息地散开了。
三日后,公堂开庭。天公作美,自晴空洒下万丈光辉,将整个公堂笼罩得热气熏腾。
监察御史头戴官帽,端坐于公堂之上。牌匾上“公正廉明”四字金灿灿的光打在乌纱上,瞻仰起来别有一种神仙下凡的意味。他已经得知谷王爷古今外还好端端地生龙活虎在世上,那犯人刺杀谷王爷一事自然就吹了,已经从案件单子上撤了下来。
陪审乃刑部尚书、江南陆路提督、京城巡抚,居于左侧;右侧则特地为谷府父子“谷顺平”、“谷今外”和“谷顺平”之女“谷今外”之姊,即当朝皇后娘娘设座。但皇后今日身体抱恙未出席,座位就这么空着。
为皇后设座也在四人的预料之中。毕竟皇后是谷家人,江南的谷家出了事,她作为女儿自是要作出表示。皇后虽未到场,这公堂的阵仗也大得令人吃惊。
不动声色地坐在右侧的古今外抿了一口茶,用杯盖沿轻轻将黏在杯壁上的茶叶拨回到茶水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全源于他身侧之人——谷老王爷谷怀民的教导。
前尘之事已经听他娘曲入画述说了。他身边之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谷顺平,而是潜沉了百年的朝廷逆贼谷怀民。一想到谷怀民抄了亲生父母的庄子,杀了个尸横遍野还偷食了“长生丹”,苟活到了今日,古今外心里的恨意便炸了个满心血花,恨不得碎尸万段了谷怀民。
已经忍了十年,不在乎再忍一时片刻。
谷怀民此时悠然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戒,两道浓眉顺顺地躺在眼睛上方,脸色平静如一泓明潭,怎么看都是个和蔼中庸的不惑天命之士。中年人沉稳雍容的面庞显露出的平和狠狠刺伤了站在公堂外前来听审的百姓中间的古姓夫妇。
原来没日没夜的逃亡,数次心灰意冷绝望,丧家的悲痛使夫妇两的脸都呈着衰老之色,曲入画更是害了重病,前几日重金买下灵药才得以行动如常,即使有“长生丹”的功效,也不能使两人如谷怀民一样保养得一丝岁月痕迹也留不下。谁知道这么一副长得像人样的脸庞下,掩藏着几百、几千号人命的污血和蠢蠢欲动的野心。
“这老不死!”曲入画低声骂道,“我两亡命天涯,他还安心找个角落调养去了!王八壳里有这么舒服么?看我不削了他这副恶心皮相!”
日头渐渐转正,监察御史望望天色,高声道:“宣犯人!”
一众狱卒打扮的人押着前方反手带着镣铐的犯人走到了公堂中央跪下。只见犯人谈更经过了吃牢饭的几天,头发却仍然一丝不苟地低低束着,即使身处桎梏,迈步、屈膝、下跪之间却依然给人一种江湖人磊落的感觉。
在暗处的梅下澈面沉如水地凝视着场中一切。
谈更入狱时并未上报自己的姓名。监察御史只好道:“犯人,你可于今年六月十日残害京城第一富商谈万寿的性命?”
谈更点头道:“是罪人所为。”
监察御史:“你可于今年六月十日残害城内十四百姓性命?”
谈更点头道:“是罪人所为,罪人愿接受王法判决。”
公堂之内一片肃静,倒不是因为犯人杀人如麻,而是因为犯人出乎意料的光明磊落。
监察御史眯着眼看了看直挺挺地跪立在地上的谈更,只见他面色平静,如清泉一般的双眼里闪动着“我罪当诛”的愧疚之色。监察御史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想来自己阅人无数,这犯人定是错手杀害他人的,知道自己该当何罪,所以投案自首,求个对得住苍生的死法。
监察御史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准备开口宣布审判结果,却听后方人群中一阵高声啼哭:“大人,小人冤枉,大人一定要替小的做主啊!”
随即,一个满身尘土,身形佝偻的老头趔趔趄趄地摔了进来。两边的侍卫立刻将长/枪一架,拦住了老头。
谁知这老头往下面一个扑/街,竟然钻过了长/枪杆子,继续啼啼哭哭地往前摔去:“大人枵腹从公,公正廉明,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啊!”
有官兵立刻大喊:“大胆刁民,这里的公堂正在审理杀人犯,岂能无故闯入阻挠?给我拿下!”
监察御史的的确确是个清廉公正不迂腐的好官,见谈更已经招认,便知此案已经尘埃落定,刚好有民生冤情,便想着顺带将这案件审理了,便挥手退散了已经扑上前的官兵,狠狠一拍惊堂木,顿时满场肃静。
监察御史高声道:“老人家,您有什么冤情,尽管说出来,本官定为你做主。”
老头作蚯蚓之姿爬到谈更身边,抖抖索索地拱手道:“大人,草民本是‘庆贵庄’庄主古清丈之子,一日之内被灭门!草民的父母、庄子里的弟子,全被杀害了!请大人做主啊!”
听审的人群疑惑道:“庆贵庄?”
谷怀民闻言,眉角微微挑了一下;古今外握着茶杯的手不禁一紧。
监察御史皱了皱眉,命人去朝廷的暗阁查了资料,确定确实有这么一个曾经辉煌的庄子:“庆贵庄在百年前乃天下第一的兵器铸造之家,在一日之内被灭门,无人知为何。”
他问老头:“老人家可知是何人所为?”
老头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丧道:“是江南谷老王爷,谷怀民!”手指一挥,指向了席上的谷怀民。
众人面色疑惑:谷老王爷没错,但这是谷顺平,并非什么“谷怀民”啊!
有人道:“这庆贵庄不是百年前的庄子吗?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
人群中忽然冲出一个中年女子,站在众人面前,脸上带着怒气的红色:“大家且看看手中的兵器,是不是刻着一种灵芝形状和拐子形状的纹路?”
带了兵器的江湖人立刻将兵器端在手里,仔细瞧了起来,一边嘀咕:都用了这么久了,怎么从没看见过什么灵芝拐子纹?
女子凌厉的目光直射到一把长剑上,道:“这位好汉请将剑柄扭一圈。”
那人依言用力地扭了扭剑柄,竟然像扭湿布一样扭开了剑柄,脱下一段来!
那一段的横截面,正刻着“灵芝拐子纹”!
女子又对另一个人道:“这位公子请将鞭子对折。”
那人照做,折起了软鞭,发现两边看似有些不规则的纹路竟然拼在了一起,正是女子口中的“灵芝拐子纹”!
女子又将全场携带庆贵庄兵器的人点了出来,无不用巧妙古怪的方法,显露出了或大或小的“灵芝拐子纹”!
众人面面厮觑。女子往前跨一大步,高声道:“大人请看,在场诸位好汉所携带刻着‘灵芝拐子纹’的兵器,正是庆贵庄所制!不知与大人所看的百年前记载有无误点?”
监察御史还记着刚刚看的资料,闻言点点头:“确实如此。凡庆贵庄所制兵器,都会刻上这么一个特殊的‘灵芝拐子纹’作标记。”
跪在地上的老头立刻直起身子,放声大嚎道:“大人,证据确凿,我和这位大娘的确是庆贵庄最后的遗子,知道当年正是这谷怀民杀了我们一家人,还请大人做主啊!”
本来古回目是要做个夸张的戏,但此刻在民生注目下,将当年事搬到阳光之下,显然也动了真情,回忆起了当年的血腥痛楚,叫声愈发凄厉了起来。
谈更注视着这样痛哭流涕的师父,觉得自己的心也隐隐发痛起来。
谷怀民悠然地抿了一口茶,俯视了一眼古回目和曲入画,醇厚的嗓音低沉响起:“哦?庆贵庄被灭是百年前之事,我怎么可能没出生就灭了个庄子?”
曲入画立刻叫起来:“我们庆贵庄有一秘药名为‘长生丹’,凡人食之可容貌不改,长命百岁,谷王爷你当年抄了我们全庄,想必也搬了很多灵丹妙药回去吧?你怎么可能没有吃着人人所求的‘长生丹’?”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立刻有人叫道:“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长生之药?连当年秦皇都求不得的东西,你一个小小的庄子怎么可能会有?”
古回目一边掉眼泪,脑海里一边快速思索:现下连身份都被人怀疑,指控谷怀民那混账很难办啊!
两人顿时没了说辞,只能相互干瞪眼。谷怀民微微一笑:“老人家可别拿我这后生开玩笑,谷怀民是我的长辈,我只是谷家的后辈,名为谷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