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彻夜欢歌,舫上醉步慢移,靥胜明画;有人独坐空房,指尖掸落灰,眉挑一宿愁。
京城地牢,铁栅栏外的守卫狱卒手里的长/枪都歪成了丝瓜,一个两个却望着远处的时明时灭的虚空走什么神儿,直到有个人的枪头砸到了盔帽上,发出“铮”的一声闷响,一干心猿意马的狱卒才猛地惊醒过来。
牢头清了清嗓子,怒吼道:“都发什么子午卯愣呢,打起精神来,立正!”
“哗啦”一声,全部站得笔挺笔挺的。远处夜空的烟花发出明快的欢呼,天边若依若现的亮光打在阴暗的牢房里,照得狱卒们满脸的风霜似乎在慢慢消融。
风霜化尽剩下的,却是无边的落寞。
忽然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响起,狱卒们顿时将长/枪一架,封住了门口。
牢头眼见门前显露出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形,立刻问道:“什么人?”
男子清越的声音响起在昏暗中:“里面的人的亲戚,元宵节,来探探亲。”
牢头疑道:“这团圆日子谁都跟一家子和乐去了,谁会管自家不见得人的败家子?不管什么时候,这里都不许进!”
男子用火折子点亮了一个灯笼,映出一张俊逸非凡的脸:“诸位大人不想过节吗?”
回应的是一片沉默。
男子在众人微微动容的脸上扫了一圈,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大木盒放在灯光下:“这是灯市上的元宵,还热乎着。”说罢将盒柄放到牢头满布粗茧的手里。
牢头眼睛闪了闪,拎着木盒不吭声。
男子叹了一口气,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个黑玉牌,放到灯光下。
牢头定睛一看,瞪大了眼睛,旋即鞠了一躬道:“恕小人失礼。多谢梅关主的厚礼。”
梅下澈温声软语道:“区区一点心意,不足以慰劳。”
牢头侧身道:“梅关主请进,请别耽搁太久了。”
梅下澈点点头,往幽暗的牢房里走了进去。
狱卒们立刻围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盖子,一股白气冒了出来,萦绕在干冷的空气里。甜糯的味道唤醒了常年孤守此处的人的思念。
梅下澈打着灯笼弯弯绕绕地走过迂回的过道,径直到了最里头一间牢房前,手指扣了扣冰冷的铁栅栏。
里面有人闻声而醒。揉着被灯光晃出眼泪的眼睛,走到了栏边。
梅下澈低低唤道:“谈兄。”
谈更那张冻得青白的脸映在了灯下,看清来者,嘴角自然露出了一抹笑意:“是澈兄。”
梅下澈从随身带的物什里翻出一件羊绒棉袍,塞进栏缝里。谈更接过道:“多谢澈兄关心。”
梅下澈沉默了半晌,道:“今日是上元节,我来探探你。”
谈更惊讶道:“今日是上元节?”随即失笑道:“我真是‘狱中无日月,不知今夕何夕’了。”
梅下澈:“平日里怎么打发的?”
谈更将袍子裹在身上:“一般打坐吐纳,用稻草编几个小人排兵布阵,要不睡觉......哎!”说出来自己都过意不去了。
梅下澈:“除了编小人之外,我一向都这么过的。”
谈更:“那真是太难捱了。我也就这么混了半年多,原本都将要疯了,现在却慢慢平静下来,能静心练内功了。但还是觉得不如在外头快活。”
两人又寒暄几句,梅下澈将一个油纸包拿了出来递给谈更:“谈兄,今日上元,还是要蹭蹭喜气的。我记得你不喜欢吃汤汤水水的东西,便给你捎了个俩干元宵,上面撒了芝麻粉,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谈更接过那被捂得热乎的元宵,冻得苍白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人的体温,鼻子里充盈着甜热的气息,只觉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每天都清汤寡水,猛地塞这么个精致的食物给他,真是恍若隔世。
元宵携夹着灯市的烟火人气,弥散在陋室里。
谈更微微偏过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揩去眼角一点濡/湿,露出了一个如往日般爽朗的笑容:“多谢澈兄。”
一口咬下去,甜得发齁。黏连着牙龈,留下满口余香温热。
两人挨在一起坐了下来,隔着铁栅栏。梅下澈双膝屈起,手里握着灯杆,花灯竖在半空,照亮了一方黑暗。
等谈更细嚼慢咽完了两个元宵,牢头便在外面催促道:“梅关主,打紧的。”
梅下澈起身道:“剩下两年多我都来不了了,谈兄。关内有事要处理。”
谈更咽下快要溢出喉咙的苦水,笑道:“来日方长,我还是那句话,无为在歧路共沾巾。”
凝视着谈更豁达的笑容,那明澈的杏眼水光潋滟,薄唇微扬,灯光打下这张明俊的脸满面的柔和。梅下澈心里猛地一阵悸动,压抑了多日的感情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在这离别之刻瞬间淹没了一切理智。
梅下澈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道:“谈兄,过来。”
谈更闻言贴到了铁栏边。
吾心所向,伊人所在;吾心所失,伊人所离。
梅下澈俯下脸,在谈更的薄唇上印下浅浅一吻。一触如同贴上了温凉的软玉,顷刻心下一澈,涤荡红尘事,忘却昨日纷扰,笑罢仰天叹,携着这真心的牵挂,甩袖隐于山光月色中,不复出焉。
黑色的身影如灵魅一般消失在牢房的拐角,留下一盏明黄温暖的花灯,红木灯杆支在干冷的石灰地上,拖出一尾绵长的细影。
灯罩上印着一株未放的寒梅,旁以遒劲的小楷题字:
“月上梅梢头,人约三年后——我等你。”
《关河别水去》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哇,完结了,心里猛然一股感慨涌了上来。
后续有HE番外~~~~
-番外-
第28章 月楼醉(一)
有人眼睛一睁,拖着四肢去干干活、生个柴火、抱抱孩子,眼睛一闭,一天就过去了。如此反复,三年几乎是一晃眼的时间就消磨在这么“明日复明日”里了。
谈更的三年,简直分分秒秒都在数着墙边的蚂蚁过。说是“度日如年”一点也不夸张。
三年后,卸下一身重担满身舒爽的江湖浪子,总算重见天日了。
梅下澈闻讯自然是第一个赶来的,带着谈更那件橙色轻/薄外袍和一件干净的中衣。收拾妥当,两人便赶马下了江南,直奔月州第一楼去。
沿路上,谈更的眼睛不断四处乱瞟,看的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都是田边劳作的农夫、河边吱呀作响的老旧水车、路边挑着斗笠的商贩云云。
梅下澈见谈更自出狱来根本没正瞧看过他几眼,便微笑道:“谈兄,这路郊风光宜人,令人呼吸畅快心情愉悦,苍穹瓦蓝,有诗云‘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只可惜现下正值酷暑,地上别说黄叶,连片绿叶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秋色连波寒烟翠’的了。”
谈更回想起梅下澈心情不好便爱扯谈的毛病,于是也不接这个话头,敷衍道:“是呢。”
梅下澈:“......莫非这些景色比我还吸引谈兄的目光吗?”
谈更:“诶,澈兄千万莫要误会,只是在那小小的囹圄里呆久了,没见过外面的光景,也不知这三年有什么变化不曾。”
梅下澈一把将谈更从旁边的马上拉了半边身子过来,俯下脸在他眉间落下绒羽扫过似的一吻,低声道:“怎么,不看看我三年有什么变化不曾?”
谈更“呼”地一下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澈兄风采依旧,并无半点光阴之迹。”
梅下澈:“......”他表示得还不够明显吗!
自从两年多前在元宵之夜梅下澈豁出去一般亲了谈更一下,再也没去探望过。梅下澈一直以为他已经表示得够了,便给了足够的时间谈更去考虑这桩事情。
谁知道两年一晃,这缺心眼的浪子竟一甩头,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梅下澈心里气极,他等了三年,每日每夜都在念着这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人,几次练功差点失了神走火入魔。当即冷笑一声,一甩马鞭扬长而去,不想跟这负心汉为伍。
谈更见梅下澈拍拍屁/股走了也不去追赶,拉着马缰溜达着跟在远处,只是刚刚还显得闲情逸致的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两颊飞速地泛起了一丝红晕。
心道,你个梅大关主那天突然凑过来猝不及防地亲了我一下,总不会是惦记我的美色,心里打着算盘,吃不到元宵就吃吃豆腐吧!
那一夜,谈更望着那盏梅花灯,出了半宿的神,翻来覆去地思虑了几天几夜,终于心惊胆战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梅下澈绝不会随随便便干这种事情,唯一的可能,就是......
于是计较着,梅大关主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虽然住的地方荒僻了点,但总比就着劫富济贫来的一星半点银子饥一顿饱一顿划算。而且梅下澈的真心以待,早已触动自己的心。而且这人长得颇符合胃口,披上白衣如下凡出尘仙人,着上黑衣俊逸挺拔,不如就——从了吧。
但毕竟这种感情有违常伦,还需多多思量。谈更便打算着等梅下澈再来几遍,好确认自己的心意。
不曾想过这梅大关主送了两个元宵来,剩下整整两年半半个影子都见不着,谈更差点以为他将自己丢到这里自生自灭,然后一人快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