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这日项羽正与陈平在房内下小博。一个小兵进门来禀告:“回禀殿下,方才太仓丞来报,最近军饷紧张,还望项王拨款。”
项羽的眉头皱了起来:“前几日已经拨了一批下去,为何又缺?”
小兵面色有些惊惧又有些茫然。
陈平接过话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各路诸侯齐聚咸阳,他们所带的随从兵马每位都不下四万人,再加上殿下您的四十万兵马,全靠咸阳的百姓们养着,这可真是养不起啊。”
“啊,原来是这样。”项羽拧起了眉毛,道,“孤从前都没有留意过,那就让他们赶紧回封地去罢,这么多人都过来吃这一块儿地也不是办法。不过,那个刘季得留着。”
陈平讶异道:“为何?沛公前些日子不是也封了汉王?”
项羽道:“亚父说他是大患,虽说封了诸侯,也得留在身边,找个机会除掉。”
陈平道:“敢问殿下意下如何?”
项羽道:“亚父未免多虑,不过孤对那刘季先入关这事确实有些不是滋味。”
“先入关也不过是个为殿下打头阵的罢了。”陈平拾起案上的酒盏为项羽斟酒,道,“殿下已为西楚霸王,诸侯皆由您分封,为王者气量宏大,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倒是亚父此举,平以为颇为不妥。”
项羽一饮而尽,道:“哦?陈都尉说来听听。”
“这里是咸阳,离巴蜀汉中倒还不远,那刘季留在殿下身边也说得过去。然而殿下已定彭城为都城,再过一段时日也是要回彭城去的。而那刘季已封汉王,又是实打实为项王您打了头阵的,难不成到时连着也一块儿带到彭城去?既已封王,又不叫人去封地,反倒跟着殿下走,这叫巴蜀汉中之地的子民怎样想?又叫天下人怎样想?”陈平道。
项羽不语,眉心却微微皱着,显然也在深思。
陈平又道:“就算亚父不放心,可殿下不也做了万全的准备?这关中一分为三,章邯都废丘,司马欣都栎阳,董翳都高奴,这三者呈包围之势,不正是殿下的妙笔?平以为刘季生性唯唯诺诺,年纪又大,半截身子都进了黄土,该早就歇了别的心思。就算他真要东进,那也要先过关中这三道关。更别提他此行之处那巴蜀险山恶水,就那一条细伶伶的栈道,想做什么外边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殿下到底还有何不放心?这既能保全名誉,又能把人后路卡死的事儿殿下何乐而不为呢?”
项羽道:“确实如此。不过孤想着亚父自有他的道理,也就没有阻止。”
陈平道:“亚父年事已高,而殿下青春鼎盛。日后殿下才是要掌管诸侯的王者,亚父难道还要事事插手?殿下也该先熟悉熟悉事物,独立拿拿主意了。平以为不如就从此事开始罢。”
项羽思索一阵,便道:“也罢,那刘季令他去吧。明早便宣布此事,各路诸侯尽快动身去封地。”
三.
动身前夜,张良拎了壶小酒去了陈平的帐内。
两人对饮,张良从袖内摸了个锦盒出来,从小案下推给他,笑道:“多谢陈都尉援手,汉王一点心意,还望陈都尉笑纳。”
陈平接过来掀盖一瞧,一对儿白玉鸡心佩。他事前已收张良黄金十溢,现如今再得这上等玉料,也毫无不自在,倒坦然笑道:“汉王美意,平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对饮几杯,张良便准备告辞了。明日里他就要动身去送汉王,然后回韩王那里,此次前来也不过是替汉王答谢陈平罢了。
走前,他惯例对陈平道:“他日若是陈都尉造访,汉王与良必扫榻以待。”
陈平却挑了挑他英挺的眉,有些挑衅地接口道:“你确定他真能出来?我今日与那项羽说辞,越分析越连我自己都怀疑,这刘季怕就真要去那巴蜀养老了。”
张良也无甚反应,仍旧微笑着模棱两口道:“汉王乐天知命,一向顺其自然。”语罢,掀帘出帐去了。
四.
“子房啊,你身体不好,虽说四月份了,也不要贪凉减衣服,晚上还是要多穿点……”
“多谢汉王,良知道。”
“唉,子房啊,这出去的一路上山路颠簸,你这身子哪里受得了。你多带点儿东西,不要急着赶路,累了就歇会儿……”
“汉王好意,良明白。”
“子房啊,要是那个韩王对你不好,你记得回来找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嗯,良会的。”
周遭士兵看着汉王絮絮叨叨,啰里吧嗦地说了一串,跟嫁闺女儿似的拽着张先生不放手,时时上演“千里相送”就不禁脑仁儿一阵一阵的抽疼。张先生也不愧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为人温和,竟也耐着性子在这儿同汉王应和,要是换了这旁边任何一个老兵油子,不说翻脸打架,起码也是逃也似地跑。
樊哙,萧何一干人等在旁默默想。这样想着,他们才反应过来张先生是真的好,品性好,才华好,人也长得好。
而这么好的人马上就要走了。
樊哙,萧何他们默默加入了“千里相送”的队伍。
韩信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被围在人圈里哭笑不得的张良,不由得想起前天晚上他来找自己时的场景。
张良问他,可愿与自己演一出戏。他演上半部,下半部就靠韩信自己去摸索。张良说这话时,声音言语是铺路搭桥的陷阱,眉梢眼角是志在必得的引诱,韩信当场大脑一片空白,胡乱地点点头,之前那晚感到的失落统统消弭于无形,他闭着眼睛就把自己囫囵个地给扔进那温柔荡漾的陷阱里去了。
张良终于得以脱身,他走过栈道之后,那天堑上的细细一道便燃起了大火。
送人的队伍发出混乱的惊呼:
“我的老天爷!栈道烧着了!”
“那可是唯一一条出去的路!这要是烧了,我们怎么回去?!”
“难不成要一辈子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吗?去他妈的!”
底下虽然吵闹,汉王一行却无声无息,毫无异样,可见是早已知晓。张良没回头,将一封书信并几串铜钱递给身边的小仆,道:“劳烦替良跑一趟,请将这信交于西楚霸王的手上。多谢你了。”
那小仆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对着他行了个礼便跑走了。
烧绝栈道,以示绝无东归之心。趁此放松放松项羽的警惕,再休养休养生息。张良坐上车,唇边不禁溢出一丝笑容。韩信,这场戏,我已经演了上半部,这下半部,你又该怎么演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下周考试,请假两周,回来继续
【顶锅盖逃走】
第9章 零零玖
一.
巴蜀之地,常年云雾缭绕。这日也同往常一样,天气雾蒙蒙的。
刑场上,一个都尉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已到午时,先行刑罢,待到滕公来时再报与他就是。”
面前的地上,跪着一溜儿被反手捆绑着的人,数一数,有十三个,都是灰头土脸,面色沮丧的男人,唯有末尾一个垂首,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望见他身材高大,腰板挺直,跪着都比别人高出一截。
那侩子手也不含糊,提了刀,道一声“得罪”,便举刀一个一个地砍下去。一时间,血水四溅,黑不溜秋的人头咕噜噜滚到地上,露出一张面色狰狞的脸来,直叫旁边跪着的人霎时间白了脸。他还没来得及有何更深的想法,那滴血的大刀已移到他的脖颈上头,手起刀落,眼睛还突出的睁着,一条性命就又归了西天。依次下来,旁的人都吓得低头不敢看,最末尾那原先垂首的人却抬起头来。
远远的道路上,传来沉闷的马蹄声。几个都尉看过去,原是滕公过来了。
此时侩子手已斩杀至最后一个,他看了看那跪着的人,心里面有点儿可惜。这是个及冠不过两三年的年轻人,绑过来的时候是前面那十二个老爷们儿的长官,是个连敖。大约实在是年轻,管不住老兵油子罢,那里面的几个人犯了事儿,连坐把他也给判进来了。
还这样年轻呢,长得也不赖。那侩子手心里面这样想着,手上却不含糊,正要提刀,就忽然听得下面的人高声喊道:“汉王不是想一统天下吗?为何要斩杀壮士?”
夏侯婴早栓好马,正往这边走。这不过一场寻常的行刑,是他繁忙公事里的一个顺便,按理说该引不起他什么兴趣。不料他视线不过随便一瞟,便蓦然与对面的刑犯视线相交,两厢之下,他这边还没来得及深思为何他竟会被吸引便见那刑犯目光炯炯,高声喊了这么一句。
这一声如雷贯耳,夏侯婴浑身一震,当即高声道:“且慢,刀下留人!”那几个都尉和侩子手听闻此言面色有些疑惑和惊惶,却也没多嘴。几个人识相地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那刑犯身后的绳子给解绑了,将人送到滕公面前,任他带走了。
夏侯婴边走边面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汉王为项羽所忌,远徙到如今这巴蜀、汉中一带贫瘠之地,三秦又被那章邯等悍将扼守,可说是困守一隅,前途渺茫。况且汉王又烧绝秦岭栈道,对外示弱,这虽是意在韬光养晦,图谋东山再起,但这番道理不是一般将士们所能明白的。自栈道烧绝以来,将士们士气低落,人心思归,趁着夜色冒着危险翻山越岭渴望归家的士卒不知凡几。就是夏侯婴自己,虽然也接受了栈道没了的事实,内心仍不免忿忿,觉得张先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到底给出了个馊主意。还是前段日子,老萧提着他的耳朵,跟他啰里吧嗦讲了一堆,才把他给彻底揪过来了。